【本书下载于书本网 http://www.bookben.cn/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书本网http://www.zaxsw.org/】 书名:沉檀记 作者:安芷汀 文案:旧时上海,十里洋场,纸醉金迷。 她说:“我素来都是半吊子,半吊子学生,半吊子舞女,半吊子电影明星。我怕我这个孟太太,也会是个半吊子。” 本文讲述一个末流舞女与黑帮大佬的故事。 ☆、第一章   当白昼退去,暮色降临之时,上海又光明了起来。马路被路灯照得通亮,昏黄的灯光下,各色行人脚步匆匆,不同的脸上带着相同的倦态。路旁的商店灯火通明,橱窗装饰华丽,似是无形的手,招揽着过路的行人。只是大家纷纷低着头,顾不得看上一眼。只留得那水晶吊灯,独自在橱窗里亮着,空落落的,像是被落寞的妇人。   电车驶过,叮叮地响着,里面积满了人,仿若沙丁鱼罐头,却又是那过了保质期的,热烘烘,臭哄哄,混杂着汗臭和灰尘之中。下班归家的男子,穿着皱巴巴的西装,把公文包紧紧夹在腋下,使得那公文包也变得畸形。外出购物的妇人,紧紧地挤在座位上,即使空间狭小,却依旧是要架起二郎腿的,旗袍的开衩显露,自己却并不知晓。学生的肩上挂着布包,不知去哪里玩耍,竟到此时才归,也不知在哪里的小摊上买了零食,吃得嘴巴油滋滋的,用手背一抹便罢,又不小心蹭在衣服上,印出一块油印子。暗暗地叫了一声糟糕,盘算着该如何瞒着母亲,免得一场责骂。   拐过一个弯,绚丽的色彩映入眼帘。五光十色,艳丽缤纷,仿佛是一个万花筒,旋转着,变幻着,引人进入梦境,醉生梦死,不思归途。音乐声靡靡地传出,节奏明快,一拍一拍的,柔软地打在人们的心头。彩灯变幻,音乐百转,一切的一切都杂糅在一起,混成一股洪流,将人卷入其中。玻璃门的上方标示着英文“Paramount”,一旁又用中文注明:“百乐门”。   在这个时期,百乐门是夜上海的心脏。十里洋场,纸醉金迷,都及不上一个百乐门。百乐门是孤独者的家,是流亡者的窝,道无情却有无尽的情,说无意却有数不清的在意。这是世外桃源,没有战火,没有纷争,没有贫穷,没有漠视。当你掏出钱,便可获得无尽的享受,被欢声笑语包围,沉浸在温柔乡之中,仿佛天上人间。百乐门的灯光是最耀眼的,百乐门的音乐是最动听的,百乐门是欢愉之海中最高的浪涛,一波又一波的,是百乐门媚人的笑。   在百乐门的璀璨灯火背后,是上海无忧无尽的黑夜。一条条弯曲冗长的弄堂,似经脉,贯穿城市的躯体。多少人弯腰低头,静静地潜在弄堂的深处,这是市井百姓的寻常日子,闻得到柴米油盐的味道。弄堂的路灯是要暗一点的,甚至有些破损,微微地发着光,偶尔闪动几下,仿佛有几分委屈,但隐忍不哭似的。小小的飞蛾扑绕,嗡嗡作响,最终筋疲力尽,掉落在地上。   留声机的声音传出,是女子甜而腻的歌声,音符飞扬,最终隐没在黑暗之中。顺着声音的源头,从一扇窗子里看进去,一个女子弯腰站在镜子前,正拿着唇膏   抹嘴唇。她穿着玫瑰色旗袍,开衩很高,露出白嫩的大腿。微微俯着身子,显露出凹凸有致的身材。她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颤抖着,露出一个妩媚的笑。微微摇了摇头,觉得唇色不够浓艳,又拿起那管唇膏,使劲地抹了抹。   当她再次打量镜中的自己时,看见一张死尸般苍白的脸,不知擦了多少粉,仿佛抖一抖便会有粉掉落下来。在这张粉扑扑的白脸上,有两块沉重的暗紫,那是她的眼影,圈在眼周,若不细看,还当是被人打出的乌青。颧骨上擦着的胭脂,浓艳艳的,但跟那烈红的唇一比,顿时失了颜色。   天花板上挂着的吊扇,吱呀吱呀地响着,摇摇摆摆的,仿佛随时会掉落一般。尽管开着吊扇,屋子里依旧闷热,她感觉自己的背上渗出一层细细的汗,赶紧抬起手臂,闻了闻腋下,生怕汗味太重。闻不到汗味,依旧不放心,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玻璃瓶装的香水,使劲地往身上喷着。   周太太推门进来,闻到刺鼻的香水味,不禁打了一个喷嚏。皱了皱眉,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将碗筷摆在梳妆桌上,道:“若琦,吃一点东西,再去上班吧。”   周若琦看那碗里盛的东西,是鸡蛋炒饭,她亦皱了皱眉,神情与母亲甚为相像。红唇撅起,把碗推到一旁,憋着一股气,哼道:“油腻腻的,谁要吃。”   周太太在女儿面前直不起腰板,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似是讨好,似是劝慰,道:“吃一点吧,空腹喝酒最容易醉。”   “不要。”周若琦气呼呼地站起来,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我才化好妆,弄花了唇妆怎么办?吃了这东西,嘴巴里又有味道,客人闻着也不高兴。谁让你给我弄这些?没事找事。我不吃,你去给周辰吃吧。”   她的弟弟周辰恰巧放学归来,从她的房间门前经过,听见自己的名字,赶紧探头进来,问道:“大姐,有什么东西给我吃?”   周太太赶紧挥手,急道:“没你的事,你快去把书包放好,洗手准备吃晚饭。”   周辰吐了吐舌头,转身便跑。   周若琦对周太太道:“他不过是个小孩子,你对他吼什么。”一边说,一边弯腰从床底下找出一双高跟皮鞋,套在脚上。   周太太搓着一双干裂的手,赔笑道:“这碗炒饭里面有鸡蛋,我想着你上班累,所以……”她的话还未说完,周若琦便蹬蹬瞪地踩着高跟皮鞋走了出去。   她家住在二楼。楼梯上的灯是坏的,好些年了,都没有人修,也没人愿意修。在楼梯口按着一个灯泡,拉了拉灯绳,就着这灯光,摸索着下楼梯。木制楼梯,宽度狭窄,一阶与一阶之间的高度又甚高,她踩着高跟皮鞋,小心翼翼地踏下去。有几节楼梯,因常年   失修,被虫蛀坏。她记得那几节楼梯,待到跟前时,便格外小心。但依旧是发出嘎吱的声响,歪斜着,似是老人欲掉落的牙齿。她伸手,扶住墙壁。一旁的木制扶手上不知多少年没人擦过,一摸便是一手灰尘。然而扶着墙,依旧是满手灰,又有脱落的墙皮,白白的,一小片一小片,仿佛头皮屑一般。   走到楼下,拍了拍手上的灰,就着门外路灯的灯光,用指甲刮走细小的墙皮屑。听见背后传来咚咚的声响,回头看时,见两个妹妹跑下来。二妹妹周若璇跑在前头,气喘吁吁地对周若琦道:“大姐,等一等。”小妹妹周若瑛跑到门口,又站住了,脚踩着门槛,不再往前。   周若璇对周若瑛招手道:“你愣着做什么?自己对大姐说啊。”周若瑛低了头,看着地面,不吭声。周若琦明白了几分,问道:“需要多少钱?”周若璇道:“若瑛的鞋破了,要买一双新的。”周若琦点了点头,从包里掏出钱夹,取出一张钞票,递给周若璇。   周若璇接了,又道:“大姐,我的鞋也破了。”周若琦挑了挑眉,尖声尖气道:“怎么?前不久才买的,这么快就破了?”周若璇道:“老师说我体育好,让我参加比赛,所以练习得多了些……”她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底气不足,头也跟着低了下去。周若琦撇了撇嘴,又抽出一张钞票,塞进周若璇的手中,不耐烦地说道:“罢了罢了,真是的,也不想想现在的鞋多少钱一双。”   急急地回转头去,周若琦其实是不敢看妹妹们的脸。她也不知自己的脾气为何会变得这样的坏,心里的那股气,也只有对着她们发。她踩着高跟皮鞋,咯噔咯噔地走着。在昏暗的路灯下,看不清妹妹们的神情,但她的心酸酸的,便觉得妹妹们也是委屈的。可是,能怎么办呢?穷人的日子便是这么难过,她已经算是慷慨大方的了。   她原不是这样的。但她原来又是什么样的呢?她已经忘了,从前的日子,从前的模样,她都记不得了。其实也不过是两年,两年前的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两年后的今天是这番境况。一个家的衰败就是这般的快,更何况又是在战时。能怪谁呢?怪父亲不该生这场大病?怪母亲不该唯唯诺诺,扛不起这个家?该怪的,是她自己的命。   弄堂的灯跳闪了几下,忽然熄灭,一下子便陷入黑暗。周若琦呸了一声,骂道:“真是倒霉。”加快脚步,往前面走去。不远处的拐角,又一盏路灯亮着,是黑暗中微弱的光芒,引导方向。   她闻到饭菜的香味。透过沾满污垢的窗,隐约看得见弄堂人家的寻常晚饭。不过是一些再简单不过的菜式,普普通通,是战时的无奈。但她却觉得此景分外温馨,不免多看了几眼。自   从在百乐门当舞女以来,她未曾与家人一同吃过完完整整的晚饭。   弄堂里甚为闷热,连一丝风都没有。周若琦的额头上渗出汗珠,她又开始担心自己花了妆。打开手提包,取出一把扇子,一面扇着,一面往弄堂口快步走去。弄堂口微微映着光。出了这暗黑的弄堂,便是上海繁华的夜。   这是1942年的夏季,闷热的天气更增添人们心头的烦闷。日军势力遍及全城,物价飞涨,秩序紊乱。然而,日子最终还是得过下去的。 ☆、第二章   推开化妆间厚重的门,扑面而来的便是一阵暖热的脂粉味。光线充斥着整间屋子,亮晃晃的,令人眩晕。周若琦摆出一副笑脸,对那些个坐在化妆镜前的女子们打招呼。来到自己的位子前,用脚勾开椅子。椅子脚拖在地上,发出长而酸的声响,又咣当一声坐下来,将手提包扔在梳妆桌上。   在灯光下,方才触目惊心的浓妆并不显得恐怖,反而另有一番风情。若不是这样浓的妆,在舞池里,五官则会显得平淡,清汤寡水一般,淡而无味,客人怎会喜欢。周若琦对着镜子自己看了看,又掏出粉扑,补了补妆。   一个穿着暗紫色旗袍的女子走过来,身姿丰腴,细腰随着脚步一扭一扭的。她看起来不过三十岁左右的模样,其实已经年近四十。百乐门里的舞女都称她为张姐,她负责管理舞女的工作,年轻时是大上海有名的交际花。张姐身材高而瘦,皮肤白皙,虽无年轻时那般弹指可破,亦是光滑细腻,保养得甚好。她走到周若琦的身边,背靠着梳妆桌,双手反撑在桌面上,问道:“考虑得怎么样了?”   周若琦放下粉扑,抬头对着张姐笑了笑,道:“我还想再等一等。”   张姐笑了笑,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道:“你来这里已经快一年了,能够撑到现在也是不容易。我还记得你当初来找我,求我留下你的时候,你说你缺钱,为了钱,什么事你都肯做。我原以为你是个剔透心,怎么到关键时刻反而不明白了?做舞女的,有几个是干干净净的?光靠唱歌伴舞的钱,能养活一大家子人吗?我也是为你好。只要跨出了这一步,以后的路便好走得多了。王老板、李老板、朱老板他们都跟我提过,我不强迫你,你自己好生思量。”   周若琦不吭声,只是微笑着听张姐把话说完,然后点头道:“多谢张姐,你的话,我会好好考虑的。”   张姐俯□子,望着周若琦的眼睛,问道:“你该不会想着,有朝一日辞去舞女的工作,洗清这段历史,就当从未当过舞女一样生活吧?”说着,笑了笑,直起腰,又道:“只要你做了一日舞女,你便终生都带着烙痕,永远洗刷不掉。”   周若琦忽然觉得胸口一疼,仿佛真的有人用发红的烙铁在她的胸口打下烙痕,她不由自主地用手揉了揉。张姐对她眨了眨眼,露出一个妩媚的笑,职业性的,信手拈来的。周若琦也笑了笑,在气势上败下阵来,脸上的肉僵硬,显得有些尴尬。   “再见,凯莉。准备上场吧。”张姐站起身来,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翼,道,“你这块地方的粉没有擦匀。”说罢,扭着细腰,款款地走了。   凯莉是周若琦在百乐门用的名字。假名字,就像是假面具。在百乐门,什么都是假的,唯   有人是真的。她又对着镜子看了看,用粉扑仔细地补粉。身上一阵一阵冷上来,就连指尖也是冰的。   她知道。她早就知道。就在她决定当舞女的那一日,她便做好了心理准备。一旦踏入这个泥潭,沾得一身污秽,是永远都洗刷不清的了。哪个正经人家会要一个做过舞女的女人当媳妇?即使是清白身,也被当做是肮脏,遭受白眼和鄙视。   她在百乐门只是一个新人。对于新人,有不少眼睛盯着,打着自己的算盘。稚嫩的舞女是最好玩弄的,不懂事,是鲜嫩的花朵,人人想要摘折。一旦被折,很快失去了养分和水分,过早地衰败。枯萎的花朵,无人问津,丢弃在地,一副惨淡的样子。周若琦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成为尘土中的残花败柳。只是,她要把这日子往后推几日,能退一日便是一日,她还想过几天清白的日子。其实,说清白也已经不清白了。除了那道最后的底线,其他什么事是她没做过的呢?   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露出妩媚的笑,在心里暗暗地骂了一句:“□。”   在舞池里,任凭不同的男人搂着自己的腰,把充满酒味和烟味的嘴凑过来,占尽自己的便宜。周若琦妩媚地笑着,说着各种俏皮话,默默忍受着男人不安分的手。一曲毕,又是下一场舞。她欢笑着,在舞池里回旋,跳到双腿酸痛,麻木了,才是好的。   有人指名,那便意味着能够赚到钱。这是值得高兴的事。   坐在陌生的男子中间,面对着一杯又一杯的酒,她笑着,一口喝干。暴发户的金牙在舞厅昏暗的灯光中微微闪着光,暴发户的手顺着她的腿慢慢往上移,暴发户的钞票从她的衣领塞进去,散发着钞票特有的臭味,但她闻着高兴。   这些钱,足够给若璇和若瑛买好几双鞋了。   周若琦笑得欢畅,喝酒喝得欢畅。她的头昏昏沉沉的,已是有些醉了。隐隐约约的,见对面坐着一男一女。她心里羡慕,那男子颇有风度,举止文雅,并不动手动脚,究竟是谁的客人?   眯着眼,仔细看了看,是张姐。周若琦打了一个酒嗝,撇了撇嘴。是张姐,也难怪。她的客人当然不同一般。心里这么想着,面子上依旧要对着自己的客人笑。眼睛的余光几次瞥过去,期盼着自己有一日不用被灌酒,不用被揩油,就那么斯斯文文地坐着。   究竟喝了多少酒,她也记不清了。想着自己年轻,酒量亦是不错的,也就没有防备,多喝了几杯。渐渐的,支撑不住,兴许是空腹喝酒的缘故,醉得更快。只得踉踉跄跄地扶着墙跑出去,推开二楼的一扇偏门,她只得这里清静,没什么人。一出门,便有一阵晚风吹来,夹带着些许清凉。她觉得舒服了甚多,朝着夜空,大声骂道:   “王八蛋,吃饱了没事干的龟儿子,跑来灌老娘酒,你们就开心了?一个个的,都是神经病!你们有闲钱,有本事就拿去支援部队,把鬼子赶出去,有本事就捐给穷人,让他们不挨饿受冻。他妈的,就只会花天酒地,逛窑子,玩女人,一个个的,真不是东西!”骂得还未尽兴,只觉得一阵恶心上来,腹中翻江倒海,扑到楼梯的铁栏上,朝外吐了出来。   “该死!”楼下传来一个男子的怒声。   周若琦才把那股酸臭的东西吐尽,勉强觉得舒服,听得那骂声,不由得一愣。她原是该立刻逃跑的,怕被捉住。但借着酒意,又有几分好奇,便探出头,往楼下一看。恰那男子亦抬头往上看。周若琦吓了一跳,赶紧缩回头去,转身便跑。   那男子站在路灯下,灯光映着他的脸。周若琦看得清楚,是张姐的那位客人。   真是糟糕。   周若琦低着头,用手提着旗袍的下摆,拼命地跑着。穿过昏暗的走廊,又跑下楼梯,来到大厅内,她方才停住脚步,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这里有那么多的人,应该不会找出她吧。周若琦用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心里忐忑不安。方才那么暗,他应该没有看清她的脸。真倒霉,怎么偏偏遇到这种事。那老男人也真是的,有事没事的,跑到那地方做什么。   舞厅的另一端,一个妙龄女子站在台上,身穿精致洋装,头发烫成大波浪,桃腮杏眼,明艳动人。她一手抚着麦克风,一手在空中摆荡,甜美的声音从她喉中飘出。这是百乐门如今最红的歌女莉英,多少人来此,只为了一睹她的风姿,亲耳听一听她的歌唱。   周若琦瞥了莉英一眼。站在台上,受人瞩目,似有一道光晕,将莉英笼罩在其中。莉英唱的这首歌,周若琦也会唱。她家衰败后,卖了很多东西,唯有那只留声机,她一直舍不得卖。每日听着留声机里的歌,自己跟着学,也学得有六七分想象。可是,莉英风华绝代,她周若琦如何及得上。   心里有些许的失落,默默地转身离开。通往化妆间的路变得那样的长,那样的暗,人来人往的,她也没有在意,只是自顾自低头走着,劣质的高跟鞋硬而不稳,走起来鞋跟摇摇晃晃,她也跌跌撞撞。   这样的生活,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呢?她无倾国倾城之姿,又不肯轻易放弃最后的防线,在风月场里吃不开,终究会被新人淘汰。其他正当的职业,她不是没有找过。只是自己只念了一年大学,便被迫退学,担起养家糊口的责任。如今形势不好,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又能做些什么呢?曾寻过很多工作,在外国银行当打字员,给富商之女当家庭教师,甚至是餐馆的洗碗工。但赚的钱依旧是不够养活一大家子   人,最终不得不走上舞女这条路。   推开化妆间的门,瘫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甩掉脚上的高跟鞋,缩起腿来,用手揉着脚。她看见镜子中自己的脸,妆容依旧败了,显得狼狈而肮脏。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觉得疲惫不堪。   舞女琳达推开门,探进半个头,嘻嘻笑道:“不知是谁,竟吐了孟先生一身。张姐正忙着替孟先生换衣,真是好笑。”   周若琦心里一紧,脸上渐渐地发讪,幸好是浓妆,粉抹得厚,遮盖了过去。她装着不经意的样子,随口问道:“孟先生是谁?”   “你居然连孟先生都不认识?”琳达想了想,又噗嗤一笑,道,“其实,我也只知道他姓孟,其他也不太清楚。”   周若琦依旧靠在椅子背上,脚尖一晃一晃的,抬起头,望着天花板。她的心咚咚地跳着,生怕那孟先生只认出她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呢?她不知道,也不敢去猜测。这份工作,她是万万不能失去的。父亲的病需要钱,妹妹和弟弟上学亦需要钱。   大不了就陪他一声衣裳,再替他付了澡堂子的钱,让他把自己洗刷干净。可这个孟先生一看就不是一般寻常之人,他身上所穿的衣服不知值多少钱,她周若琦赔得起么。再说,澡堂子之类的地方,孟先生怎会去。   周若琦越想越心烦,巴不得放在自己全吐在自己身上,也好过如今的忐忑不安。   一个粉衣女子推门进来,瓜子脸,剪着齐刘海,看起来甚为年轻。她径直走到周若琦身边坐下,一边扇着扇子,一边道:“凯莉,我给你一百块钱,这几天你替我去上课吧。”周若琦一听有一百块钱,便一口答应了下来。   琳达走到露西的身边,用手搂住露西的脖子,亲热地说道:“哟,王老板又带你出去玩啦。”说着,抬起头,对周若琦笑道:“你可别替露西去上课。她呀,是跟着王老板一起出去玩。王老板花了五百块才请得动她。你当自己拿了一百块就赚了,其实她才是赚的那一个,既得了钱,又出去玩了一趟,还继续在学校里保持着好学生的名号,将来可以顺利毕业当女博士。”   露西合起扇子,敲了琳达一下,笑道:“就数你嘴坏。若不是这西洋文学课的老师会点名,我也犯不着请人代替,还损失了一百块呢。”   周若琦看着她们二人嬉笑打闹,也微微一笑。她知露西的家境并不贫寒,也算得上是中等水平。只因露西拜金,欲作摩登女郎,事事都要头等好,那一点生活费根本就不够她开销,又受人教唆,才踏错了这一步。若露西的家人知道她的夜生活,兴许会气得晕厥过去。但露西则不以为然,她觉得如今这样的生活甚为欢愉。   真是不懂事的小娃娃。周若琦心想。这样美好的生活,露   西偏偏自己亲手毁掉。若是换了她,她不知会有多么珍惜。 ☆、第三章   周若琦提心吊胆了许久,那位孟先生终究没有寻得她。听得别人讲,孟先生稍稍擦了擦身上的污垢,便匆匆地走了。周若琦松了一口气,心中的大石块落了底,暗暗庆幸。胡乱地收拾东西,与其他的舞女告别,走进上海的深夜。   百乐门的大门外停着一排黄包车,见了她,纷纷招呼着:“小姐,坐黄包车吧。”周若琦早已倦透了,双腿酸痛,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但她忍住了,没有看那排黄包车,独自穿过马路,顺着人行道走着。   已经过了最黑的时刻,再过几个钟头,天便亮了。马路上没有车,没有行人,空荡荡的,比白天看起来要宽阔得多。周若琦的高跟皮鞋踩在路上,发出噔噔噔的响声。远远的,又有细微回声传来。   她离了大马路,转入一条小路。周围的商铺都关了,玻璃橱窗中,商品在黑暗中沉睡。没了灯光,它们看起来甚为平凡。她一边走,一边看着橱窗里的摆设,心想它们亦不过如此。又有多少人被绚丽的灯光所欺骗,而买了不实用的东西回家呢。她又想到若璇和若瑛的鞋,好几块钱的东西,亦是如此不经穿。不过如今的世道,东西的质量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就像钞票一样,今天能买两双钱的钱,到了明日,或许只够买一双。物价涨得这样快,但生活依旧得继续。   弄堂里静悄悄的,偶尔传出几声猫叫。上海的小市民们,在经过一日的辛劳之后,已经进入了梦想。生活是残酷的,而梦境却是美好的。上海弄堂的夜,不知充斥着多少人的梦想,都是甜甜的,带着对明日美好未来的憧憬。上海人的坦然自若,上海人的自信自足,战争算什么,这里是上海,东方巴黎,繁华都市,日本人终究是不敢怎么样的。只是偶尔的梦魇,带来惊惧,忽然喊叫出来,然后惊醒。吓出一身冷汗,心噗通噗通地跳着,却见月亮依旧安安静静地在夜空中悬挂着,也便安下心来,继续进入梦乡。   周若琦扶着墙,在黑暗中摸索着,走上陡窄的楼梯。拉了拉二楼灯泡的灯绳,就着微弱的光,掏出钥匙开了门。家人都熟睡着,静得能听见他们的呼吸声。周若琦推开自己房间的门,把手提包往梳妆桌上一扔,然后倒在床上。   浑身仿佛散架一般,她也该习惯了,每天都是这样的累。瞥见梳妆桌上摆放的那副碗筷,不由得心头一酸。那碗蛋炒饭,周太太依旧替她留着。家里这般贫穷,鸡蛋已成为奢侈品。她其实是舍不得吃,故意装出不耐烦的样子。周辰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应该让他吃才对,母亲怎么这般弄不清。周若琦起身,走到梳妆桌旁坐下,拿起筷子,吃了一口蛋炒饭。已经凉了,但她连着吃了几大口。放的久了,油都积到了碗底,   一粒一粒的米饭,像是冰冷的石子,透着一股油汪汪的气息,填在胃底,使得她不住地打嗝。   窗外,天边渐渐发亮。天亮了,她也该睡了。   周若琦太过疲惫,一碰到枕头便进入了梦想。黑甜的梦,却太过短暂,仿佛一躺下,就立即便到了起身的时候。   醒来时,日近正午。宿醉带来头痛,睡眠不足,眼睑是肿的。周若琦眯着眼睛,坐在镜子前,打着哈欠,拿起梳子梳头。用手摸了摸发梢,又是皱眉。该去理发店烫一烫头发,只是心疼烫头发的钱。   从衣橱里取出旧旗袍,她瘦了许多,穿在身上,显得有些大。那是她刚念大学时做的旗袍,白色的底,上面有蓝色的碎花。这是属于纯真年代的东西,她只是在不上班的时候才会穿。对着镜子照了照,素颜的她,没了那股风尘味,依旧是一个干净的女子。只是她的眸子,仿佛饿狼一般,见了金钱便会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她笑了笑,觉得自己真的是老了,再过几年,不知会变成什么样。换上皮鞋,取了手提包,走出房间。   她的家,原本是三居室,一间起居室,另两间卧室,父母和周辰住一间,姐妹们住一间。如今她工作至深夜,怕影响妹妹们的休息,故将那间房间隔成两半,自己独住一间。外面的起居室空间狭小,一半归于厨房,另一半放着一张八仙桌和一副碗橱。她见母亲站在桌边,正用热水兑着冷饭。   “妈,你和爸爸就吃这个?”周若琦有些气。   周太太见了周若琦,便讪讪地笑道:“你今天怎么这么早便起床了?你弟弟妹妹都在学校吃饭,家里就我跟你爸两个,懒得烧饭了。”   那两碗冷饭被热水浸泡着,软而焉。周若琦心里难过,却硬是装出一副冷漠的脸孔,怒气冲冲地对母亲道:“难道我给的钱不够用吗?你给爸爸吃这些东西,爸爸的身体怎么可能会好得起来?”说着,打开手提包,从钱夹里取出一张钞票,塞进周太太的手里。   屋子里传出咳嗽声,又听见周先生在里面唤道:“是若琦吗?”   周太太往里看了一眼,一脸为难的神情。周若琦叹了一口气,便往屋里走去。   由于常年不开窗,屋子里闷闷的,又弥漫着一股药味。死气沉沉,是病人长居的景象。周先生躺在床上,因为不见光,所以皮肤白得厉害。虽是夏天,他却依旧盖着被褥,丝毫都不怕热的。   周若琦走近去,笑道:“爸爸,你叫我?”   周先生又咳嗽了几声,问道:“今天怎么没去学校?”   她辍学去当舞女的事,一直瞒着父亲,没有让他知道。他所有的天地,便是这间狭小的屋子,外面的世界,全然不知。家里人怕他担心,将事情都瞒着他,他也病糊涂了,权当一切太   平,根本没想到过日子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周若琦笑了笑,语气温和,声音轻轻的,怕惊扰了父亲:“我忘了带课本,所以赶回家拿。”   周先生点了点头,似乎有些疲惫,喘着粗气。周太太在一旁道:“说了这么多话,又该累了。”她拿了一个杯子,用小勺子舀了一些水,送到周先生嘴边。周若琦赶紧乘着这个机会,悄悄地走了出去。   正午的阳光甚为猛烈。周若琦已经很久没有在烈日下行走,她的生活似乎一大半都笼罩在黑夜之中。学校离家很远,她站在站台上等电车,低头看着自己的黑皮鞋。这双平跟的黑皮鞋已经旧了,很久没有穿,方才出门太急,忘了擦拭,似乎积着一层灰。其实也不是灰,只是旧,旧的东西看上去都是灰蒙蒙的,旧淌淌的感觉。   来到教室,才发现到得早了。周若琦选了一个后排的位子,双手支撑着下巴,呆呆地坐在那里。早知如此,就该多睡一会儿。她昨夜宿醉,又到快天亮时才睡,此刻困头上来了,眼皮子不住地打架。   欧式风格的窗户,铁栏上的菱形尖角在阳光下反射着光芒。影子变得极短,投射在地上。阳光似瀑布一般洒进来,空气中有灰尘飞舞。周若琦透过玻璃窗,看见走廊上的一个年轻男子。他不过二十七八岁的模样,带着金丝眼镜,文质彬彬,温文尔雅。侧颜很好看,脸部线条流畅,鼻梁高挺。他手里捧着一叠书,走进教室。在课桌前停住脚步,看了看,又走到周若琦的面前,微笑着问道:“同学,请问是西洋文学课吗?”   他的声音及其干净,犹如那山中清泉。周若琦抬起头,看见他的眼眸,亦是澄净的,亮闪闪的,仿佛不染任何世间尘埃。她愣了愣,想着自己在舞厅所遇见的男人,感慨这世上竟有这般干净的男子。   “同学?”他见她不答,又问了一句。   她赶紧点头道:“是,这是西洋文学课。”   他笑了,眼睛弯成新月,微微点头,道:“多谢。”   她心里咯噔一下,转念一想,若是客人们都像他这样,自己的心情不知会愉快多少。看着他的背影,在心里估量着他的身高。他身材极好,高而挺拔,瘦却不显得弱,光看背影,亦心生向往。   周若琦细细打量着他,莫非他也是来上课的学生?幸他是极其纯净之人,否则看了周若琦这般的眼神,必定会心生疑虑。他在第一排座位上坐下,低头翻阅手中的书。周若琦依旧双手撑着头,感慨他是一个好学生。   渐渐的,教室里的人多了起来。待上课的铃声响起,那青年便合上书,走到讲台前,朝着大家微微鞠了一个躬。下面的一些女生开始窃窃私语,她们亦觉得他长得好看。他却没有在意,只是面带微笑,   语气平和,道:“同学们,西洋文学课的老师因病请假,所以由我来替他代上这节课。”他转过身,在黑板上写下三个字:“傅子谦。”   他是留洋归来的博士,亦是好看的男子,从他的衣着看,家境也算是不错。这样的男子,与她是两个世界的人,她坐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观望着他的美,清楚地明白自己与他之间的差距。   不过是为了一百块钱而替人来上课。周若琦笑了笑,趴在桌子上,补足自己的睡眠。晚上还得去百乐门上班,她才没兴趣听这种无聊的课。   她迷迷糊糊的,进入梦乡。耳边隐隐约约的,是他在讲莎士比亚。   不知睡了多久,她被人唤醒。   “同学,醒一醒。”   她正在好梦中,不免有些烦躁,抬起头来,却见他站在自己的面前,微微笑着。她原是带着怒气,见了他的笑,只觉得心里平静。   他微笑着对她道:“同学,已经下课了,你可以回去了。”   她点了点头,胡乱地收拾东西,抓着手提包,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从他身边走过。 ☆、第四章   虽是满不在乎的神情,但其实还是留了一份心。周若琦到底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且是受了市井习气,又入了风尘,尽管打扮成女学生的模样,依旧掩盖不了本性。况且他有是那般好看的男子。   周若琦在走廊上站了站,往窗里看去,见他站在那里。阳光似空灵的音符,在他身边飞扬,在这一瞬间,仿佛有天使起舞。她看了他一眼,对自己嗤笑,然后离开。这般美好的男子,离她是如此的远。   坐电车回家。在弄堂口看见周若瑛。周若瑛站在一个卖油炸臭豆腐的小摊旁,看着其他的孩子买着吃。周若琦远远地见她站在那里,许久都没有挪动脚步,心里酸了一下。她走上前去,唤道:“若瑛。”周若瑛抬头见了周若琦,似是吓了一跳,又赶紧低下头,轻声叫了一声:“大姐。”   周若琦微笑着拉住周若瑛的手,问道:“想不想吃臭豆腐?”周若瑛抬头看了她一眼,似是有些退缩,又缓缓地点了点头。周若琦便掏钱,给周若瑛买了一串,让她自己拿着吃。看着妹妹欣喜的笑容,以及吃臭豆腐而油汪汪的嘴,周若琦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要赚钱,赚很多很多的钱。总有一日,不再为了钱而发愁,不再羡慕别人拥有的东西。一定要赚钱,一定要过上好日子。”   待周若瑛吃完了臭豆腐,她又掏出手绢,替周若瑛擦了擦嘴,吩咐道:“不许对家里说我给你买了吃的。”周若瑛吃完臭豆腐,甚为满足,心情愉悦,点头道:“我记得了。”周若琦摸了摸妹妹的头,笑道:“若瑛真乖。”   回到家中,换了衣服,梳妆打扮,然后赶往百乐门上班。周若琦未跟露西说老师因病请假,也未提及英俊的代课老师。若露西知道没有点名,一定会心疼那一百块钱,说不定又会说些什么。再者,她也不愿提起他。   傅子谦。她记住了他的名字。这一场际遇,对他而言,或许并不在意,早已将她忘记。但她记住了他的容颜,在心里,给自己留出一块洁净的小天地。她觉得自己愚蠢。但她需要如此,凭借着一点点可怜的幻想,借以度过贫瘠的黑暗。   尽管周若琦没有说,但露西依旧知道了傅子谦的事。几日后,露西来上班的时候,一把抓住了周若琦的胳膊,咯咯笑道:“凯莉,你可真不够意思。”周若琦一下子便猜到露西想要说什么,但她依旧装着懵然,问:“露西,怎么了?”露西翘着二郎腿,在一旁坐了,笑道:“傅子谦。上次你替我去上课的时候,可曾见过?”周若琦问:“是个男同学?”露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就是那个代课老师,长得及其英俊的。”周若琦“哦”了一声,道:“我那日困得很,光顾着睡觉了,根本就没注意到老   师。似乎是挺年轻的,长得也不错。”   露西摇着头,发出感慨,道:“何止是长得不错,简直就是玉树临风,倾倒众人。不少女学生暗恋着他,聚在一起的时候,议论的全都是他。”琳达凑过来,问道:“真有那么好看?”露西扬起头,得意地笑道:“那当然。”琳达哈哈笑了起来,指着露西道:“你这么得意做什么?又不是你的男友。”露西红了脸,扭头道:“你可不要这么说。指不定哪日,他就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了。”琳达伸出手,划着露西的脸,笑道:“不知羞。”露西打开琳达的手,嘟嘴道:“你不信?”琳达笑道:“等到你真的与那个英俊小生在一起后,再来跟我说这话吧。”   露西转身去照镜子,拿出粉扑,补了补脸上的妆,然后回头对琳达道:“要不咱们打个赌,若我钓到傅子谦,你就给我两百块,若我失败,我就给你两百块。”琳达听了这话,反倒退缩了,笑道:“我才不跟你打这个赌,怪没意思的。”周若琦坐在一旁,听着她们的对话,她知道琳达家里并不富裕,两百块对她而言绝非是打赌用的赌注。   “我来跟你打赌。”张姐款款地走过来,摇着手中的折扇,笑道,“不过两百块太少了吧。我出五百,你敢不敢赌?”露西嗤得一笑,道:“怎么不敢?好,五百就五百。张姐,你就把钱准备好,等着输给我吧。”   周若琦一听五百块,心里痒痒的。又想到露西一副娇滴滴的模样围绕着傅子谦转,使劲各种手段勾搭傅子谦,她不免有些不畅快。她知道自己与傅子谦的差距,心觉傅子谦这般美好的男子需要一个纯洁美好且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来配,怎能让露西这样的小蹄子给勾搭了去?   周若琦想了想,站起来,对张姐笑道:“张姐,你与露西的这个赌约,貌似是吃亏了。”张姐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笑道:“哦?怎么说?”周若琦笑道:“你应该与露西一起追求傅子谦才对,谁赢了就获胜。”张姐摆了摆手,笑道:“不,我年纪大了,没有这份心。”她瞥了周若琦一眼,挑了挑眉,笑道:“要不,你替我?你和露西竞争,看谁先得到傅子谦。”周若琦被说中了心事,虽是她早已预料的,但依旧红了脸,讪讪地笑道:“这……这个……”张姐走过来,用手搭着周若琦的肩,对露西笑道:“怎么样?让凯莉做我的替身,如何?”露西依旧是笑着的,但嘴角有些僵硬,微微点头道:“当然可以。”   张姐拍了拍周若琦的肩,笑道:“我的五百块就靠你了。”然后对着舞女们拍了拍手,大声道:“都准备好了吗?”一边说,一边走了出去。   周若琦松了一口气,重新在化妆镜前坐下,对着镜子涂着口红   。露西走到她的身后,双手撑着椅子的背,对着镜子露出妩媚的笑,道:“凯莉,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的手段也太拙劣了,要不是张姐人好,不让你没脸,你早就被姐妹们笑话了。”周若琦涂口红的手停住了,对着镜子笑道:“露西,你说什么?我不过是……”露西打断了她的话,沉下脸,语气冰冷:“我想要的东西,从来都没有失手过。我看上的男人,一定是我的。”说罢,哼了一声,扭头便走。   琳达看着露西的背影,走过来对周若琦道:“她说什么了?不开心了吧,她就是这样,脾气坏得很。”周若琦笑了笑,道:“没什么,只是发表了开战宣言。”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继续用口红涂着唇。   难道只是为了钱?就连周若琦自己都不信。她觉得自己对傅子谦一见钟情,又为此感到恐惧。以她如今的境地,怎么可以。而然又管不住自己的执念,明知不理智,还偏偏要往前行。她告诉自己,她只是为了钱。   钱是好东西。有了钱,她也不至于如此。   回到家里,望着泛黄的墙壁。因为南方的梅雨季节,墙壁发霉,水渍沉积,一圈一圈地漾开来,似是静止的涟漪。电灯泡的光是暗黄的,有蛾子飞在旁边,盘旋不去。   飞蛾扑火,以为光是暖心的,奋不顾身地前往,但结果却发现是焚身的。   周若琦脱掉高跟鞋,小心翼翼地将丝袜退下来。如今一双丝袜得买好多钱,若是不小心钩坏了,一拉便是破一长条,就算补,也是补不回的。前几日,她的一双丝袜在脚跟处破了一个小洞,她细细地补了,想着踩在鞋里也看不大出。谁知陪客人跳舞的时候,踩步踩得多了,破洞又未完全补齐,尽一溜碎上来。回坐喝酒的时候,露西眼尖,在灯下瞧了出来,嘲笑了她一番。   不仅仅是心疼钱,也是受不得这种气。   屋子小,又开着灯,更显得闷热。周若琦索性将灯关了,倒是凉快了一点。晚风从窗外吹进来,天边渐渐发白。她躺在床上,听见蚊帐外嗡嗡的声响,扰得她不得安眠。若是平日,她累极了,一倒头便能睡着,只是今日多了几分心思,尽管累了一天,到此时反而兴奋起来,清醒无比。   她的屋子,与妹妹们所睡的屋子,原本是一间。如今用木板隔开,依旧是隔不了声音。周若琦听见翻来覆去的声响,又听见有人咳嗽了几声,不知是哪一个妹妹,似乎也是醒着。或许是方才回家的时候,动静太大,吵醒了她们。但她们平日里便怕这个长姐,不敢吭声。   还是得多挣一些钱。不求能大富大贵,住上宽敞的大房子,只求家里人人都有安身之处,不必想如今这般局促。父亲看病需要一大笔钱,弟弟妹妹们的   学费亦是不小的负担。想到念书的事,周若琦的心里又泛上一层酸。必定要弟弟妹妹们读完大学才是,若是他们有理想有抱负,她也要供他们出洋念书。将来若璇、若瑛出嫁,需要一大笔嫁妆,周辰娶媳妇也得有房子。   弟弟妹妹们终究会长大,学业有成,结婚生子。等到那个时候,她就老了。人老珠黄,不知是何下场,能嫁作商人妇倒还是好的,怕只怕不但无人问津,反而拖累了这个家。周若琦想到这里,又是一阵恨,她咬着牙,手握成拳,打在枕头上。 ☆、第五章   改掉睡到下午的习惯,在正午便起床,梳洗打扮,然后坐电车去学校。她从箱底把做学生时期的衣服翻出来,许久不穿,它们又派上了用场。坐在电车里,夏日午后令人昏昏欲睡。她靠着椅背,心里有怀疑,不知自己这么做是否值得。   不过是为了钱而已。她再次劝说自己。   架起二郎腿,在心里哼了一声。   对面的中年男子装着看报,目光却朝她瞥来。她白了他一眼,鄙夷地冷笑一声。这种人,连当她的客人都没资格。   到了教室,见露西已经坐在那里。露西笑着朝她招手,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皱了皱鼻子,嗤笑道:“你怎么穿这衣服?”   这衣服怎么了?周若琦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这身蓝色旗袍,不过就是大了一些,旧了一些,洗得次数太多,有些泛白而已。   露西用手撑着额头,笑吟吟地坐在那里。看得出是经过精心打扮的,发梢烫成波浪形的卷度,妆容精致,粉色洋装,上面绣着精致的花朵纹样,新买的白色高跟鞋,浑身上下散发着浓郁的香水味。   想必是把客人赏的钱都花在行头上了吧。周若琦对露西笑了笑,然后往后排的位置走去。   等待着他的到来,她的心提得很高很高,面上却是满不在乎的神情。她一时之间忽然记不得他的模样,只剩得一个大概的轮廓。她对自己笑,的确,只见过一次的人,怎会清楚记得。他大概亦是如此,早就忘了她的模样。或许,他根本从未记得。   她正在出神,手托着腮帮子,恰见他手里捧着书,从教室外走进来。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他的容颜俊美而清澈,她在这一瞬间仿佛听见天使在歌唱,就如同每次路过外国人的教堂时听到的唱诗。她呆了呆,看着他放下书开始讲课,然后她把头埋在手臂上,开始睡觉。   几次下来,都是如此。她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座位上,趴在桌上睡着,迷迷糊糊之中,听见他的声音,他在讲莎士比亚。他的声音清清爽爽的,仿佛是泉水一般,流进她的心里。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死了,睡着了,什么都完了,要是在这一种睡眠之中,我们心头的创痛,以及其他无数血肉之躯所不能避免的打击,都可以从此消失,那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结局。死了,睡着了,睡着了也许还会做梦,嗯,阻碍就在这儿:因为当我们摆脱了这一具朽腐的皮囊以后,在那死的睡眠里,究竟将要做些什么梦,那不能不使我们踌躇顾虑。人们甘心久困于患难之中,也就是为了这个缘故;谁愿意忍受人世的鞭挞和讥嘲、压迫者的凌   辱、傲慢者的冷眼、被轻蔑的爱情的惨痛、法律的迁延、官吏的横暴和费尽辛勤所换来的小人的鄙视……”   他在念《哈姆雷特》。念到“睡着”这两个字的时候,周若琦忍不住微微一笑。她亦是睡着的,在他的课堂之上,堂而皇之地趴在桌上睡觉。但听着听着,不由得悲从中来,她想着自己如今的活,其实亦是一种死。她沉睡着,连同着自己的廉耻,一起陷入了永久的睡眠,不再复醒。她想哭,鼻子酸酸的,脸靠在胳膊上,眼泪便顺着胳膊流到桌上,湿漉漉的一片。   下课之后,泪迹已经干了,但周若琦依旧怕人瞧见,匆匆离开。露西站在讲台边,使尽各种手段,拉着傅子谦,与他套近乎,笑盈盈地送着秋波。她见周若琦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从旁走过,不由得产生疑惑。周若琦对她一笑,眨了眨眼,用口型对她示意:“祝你好运。”   周若琦素来不擅长奉承讨好,拿自己的弱点去比拼别人的长处,自然是没有胜算。但欲擒故纵这四个字,她还是懂的。此外,当了这么多年的学生,即使如今下海做了舞女,她依旧知道老师最关心的是什么。   一次如此,两次如此,三次如此……终于有一日,当她从睡梦中醒来,抬起头,看见他站在旁边。她心里窃喜,却依旧装出冷冷淡淡的样子。他对她微微一笑,语气温和,问道:“同学,我上课的内容是否枯燥?见你几次来,都在沉睡中。”她摇了摇头,道:“不,只是我不喜欢莎士比亚而已。英国的作家中,我喜欢简?奥斯汀。”   她一边说,一边整理书籍,朝他微微欠了欠身子,便往外走。他在她的身后唤住了她,问道:“同学,请问你看的是哪个版本的……”她转过头,打断他的话,道:“我看的是原著,英文版的。”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看见露西不高兴的脸,她的心里乐开了花。走到校门口,见四下没有认识的人,便雀跃地跳起,开心地大笑。然后依旧装着一副女学生的模样,抱着书上了电车。奥斯汀的书,她是读过的。父亲的书架上便有,她早已熟读。但英文版的,她从未读过。不过是装装气势,骗骗那个书呆子罢了,在这个年头,谁还有耐心去读原版的奥斯汀。   只要他来跟她说话,她便朝自己的计划迈出了第一步。   电车里闹哄哄的,时值学生下课的高峰期,人挤人,闷热难当。周若琦站在那里,一连被几个人踩了脚,要是以往,早就破口大骂,而今日却是乐滋滋的,只是在心里骂了几句没长眼,便带了过去。   下了电车,晃着手提包,一路往家里走去。走了几步,被一位老太太拦住,向她问路。这老太太看起来像是外地人,所问的地   址在租界,与此地相隔甚远。周若琦猜她是第一次到上海来,迷了路,再听她的口音,有几分像是江浙一带的人。还未问,老太太便自己说了出来:“我是南浔来的,到上海找儿子。”   周若琦笑道:“您是从南浔来的?我母亲是吴兴人,算是半个老乡。”老太太一听,亦笑了,在上海滩遇到湖州老乡,仿佛是亲人一般,握住她的手。周若琦对老太太道:“您要去的地方离这里很远,您可以坐车去,否则光凭走,就算天黑也到不了。”   老太太与她道谢,又从包袱里摸出一包熏豆,硬是要送给她:“这是我自己烘的,可脆了。”周若琦推辞了一会儿,见推不掉,便收了。   熏豆,亦是好的。她拿着这包熏豆,想着回家可以泡熏豆茶喝。母亲年前腌制了橘子皮,再加一点芝麻,放进熏豆,泡出来的茶格外香。   谁知没走几步,便听见咕咚一声。周若琦回头一看,见那老太太摔倒在地。走过去一看,老太太面色铁青,不住地抽搐。周若琦皱了皱眉,心想真是倒霉,怎么偏偏让她遇上了。她觉得烦,但人命关天,又是半个老乡,还收了一包熏豆,弃之不管也是说不过去。不得不叫了一辆黄包车,送老太太去最近的医院。   周若琦坐在黄包车上,扶着老太太的头,心里暗暗叫苦,为了一小包熏豆,还有费这笔车钱,觉得自己真是亏大了。   好在老太太并无大碍,稍作歇息便醒了过来。周若琦向老太太要了她儿子的电话号码,走到传达室去打电话。   “喂。”一个低沉的男声在那头响起。   “喂,你是徐宝莲的儿子吗?”周若琦没好气的问。   “是的,请问你是?”   “你这个儿子是怎么当的?你妈这么大年纪了,千里迢迢从外地赶过来,你就光给她一个地址,就什么都不管了?”周若琦想着那黄包车的车钱,想着自己上班即将迟到,心里一阵光火,“你妈在大街上晕过去了,要不是我好心好意把她送到医院,指不定会怎样呢。你快到医院来把你妈接过去,真是的,烦死人了,没见过像你这样不孝顺的,也不怕报应。”   重重地挂上了电话。因为太用力,发出极大的响声。看管电话机的老头子白了周若琦一眼,砸了砸没牙的嘴,口齿不清地数落了几句。   “糟老头子。”周若琦骂了一句,抱着胳膊,往病房走去。不能把老太太一个人留在医院,她依旧得回病房陪着老太太,等待着老太太的儿子前来。老太太因她救了自己的命,对她甚为感激,握着她的手,满眼都是喜爱之情。   “孩子,你是个学生吧?”老太太笑道,“你人可真好。”   我人好?周若琦在心里骂道,我就是人太好了,才损失了那几块钱的车钱   ,还冒着迟到被骂的风险在这里陪着你这个陌生的老太婆。   老太太不知周若琦心里想的,还当她是文静所以不多说话,更是添了几分喜欢。周若琦听着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说话,有些不耐烦。她想,一会儿等她儿子来了,一定要让她的儿子把车钱还给她。   病房的门被推开。   “娘,你没事吧?”一个男子急匆匆地跑进来。   周若琦回头一看,不由得一愣。   怎么会是他? ☆、第六章   一双深得不见底的眸子,黑黑的,仿佛千年古潭一般,薄薄的嘴唇紧紧地抿着,显露出两条法令纹,使人见之觉威。头戴一顶帽子,身穿黑绸长衫,隐隐约约看见金表的链子挂在那里,手里拿着斯迪克。远远看去颇有儒雅之风,但走到近前,却觉得气势逼人,压得喘不过气来。   周若琦认得他。他是那日张姐的客人,那个孟先生。   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又装出镇定的模样,对孟先生笑了笑。孟先生瞥了她一眼,目光立刻投向他的母亲,走上前,径直来到母亲的床前,握着母亲的手,问道:“娘,好些了吗?哪里不舒服?”   老太太笑着摇了摇头,道:“已经没事了。”她伸手指了指周若琦,道:“多亏这位女学生救了我。”孟先生转过头来,又看了周若琦一眼。周若琦打了一个冷颤,他的目光仿佛冰刃,即使是夏日,也让她恍如跌入冰雪漫天的冬季。   “既然老太太没事,那我便先告辞了。”周若琦挤出一丝笑容。装笑,这是她最拿手的。风月场的基本功,她以之谋生。   孟先生的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瞥着眼看她,道:“多谢你送家母来医院。”   仅仅只是一句谢?周若琦心里愤愤的,最起码也得把黄包车的车钱还给她吧!但她看老太太满脸堆笑地夸她是个好姑娘,一时间也拉不下脸来讨钱,只得自认倒霉,微笑着与这对母子告辞。   “再会。再会。”周若琦口中说着这个词,心情却期盼着他们挽留她,给她一笔谢礼,让她觉得安慰。但一步步走出病房,渐渐地消失在那对母子的视野之外,她知道自己该死了这份心,要钱没有,要气则有一堆。   走在医院的过道,夜来香已经开了,小小的花朵,在夜幕中暗自盛开。周若琦一边走,一边低声骂道:“看样子是个有钱人,怎么这么吝啬,连一点谢礼都没有,一毛不拔,铁公鸡。”   “等一下。”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莫非是在叫她?周若琦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怎么可能,她继续往前走。大约是她想钱想疯了。   “喂,叫你呢,等一等。”脚步声急速上前。   周若琦回转头去,见孟先生走上前来,她赶紧挤出笑脸,微微偏着头,冲孟先生打了一个招呼。孟先生嘴角依旧带着那若有若无的笑,对着她点了点头,道:“若不是你送家母来医院,不知会出现怎样的情况,实在是万分感激。”   周若琦一听他说“感激”这两个字,心想,这下一定有戏,脸上的笑容更加浓厚,道:“举手之劳而已。只是,孟先生,我是一个穷学生,方才坐黄包车送你母亲来医院,路程远,花了不少钱。”   孟先生这下是真的笑了,只是这笑容里带着戏   诌,让周若琦心里毛毛的。他“哦”了一声,笑道:“这笔车费,就从你的赔偿费里面扣吧。”   “赔偿费?”周若琦不解,“什么赔偿费?”   孟先生凑近,低下头,她能够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古龙水味。她看那双眸子,深深的,令她猜不透。他戏诌地笑着,对她道:“凯莉小姐,你难道忘了那天晚上吐得我一身污秽的事吗?”   周若琦的脑袋轰得一声巨响。他看见了她,他认出了她,而且他还记得她。她的脸涨得通红,往后退了一步,低头笑道:“孟先生,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看来装糊涂亦是你的拿手戏。”孟先生扬了扬头,笑道,“既然你不明白我说什么,又怎会知道我姓孟?方才在病房里,我并未自我介绍。姑娘难道是先知,未卜便能知晓一切。”   “孟先生可是冤枉我了。”周若琦依旧死撑着不肯松口,“在您来之前,我与令堂交谈了一会儿,是令堂告诉我,说您姓孟。”   “看来不光是装糊涂。”孟先生冷笑道,“就连撒谎编故事,凯莉小姐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如此随机应变,想必笼络了不少客人吧。客人多了,自然就容易被灌酒。喝醉了酒,到处乱跑,可是不对的。”   周若琦知道自己在他的面前被看得剔透,无论说什么,装什么,他都明明白白。她不是他的对手。她是识相的人,在高人面前,自然败下阵来,认输服软,赔笑道:“孟先生,上次是我不对。那天我喝醉了酒,又不知您在那里,您大人有打量,就原谅我吧。”   她生怕孟先生让她赔偿,他的衣服定是上好的,若是让她赔钱,她哪里有那么多钱。硬着头皮,对他笑着,欲装出楚楚可怜的模样,但知自己无论做什么都会被他看穿,原形毕露,也便遂了本色,显出一副尴尬的脸。   然而他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笑了笑,转身离开。   她站在那里,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有些郁闷。这算什么呀?只是为了吓一吓她?回想起他的眸子,她不禁又打了一个寒颤,他虽是笑的,但眼神却是冰冷刺骨。   医院的走廊弥漫着夜兰香的香味,她见一旁的花坛里开着黄绿色的小花。小小的花朵,极为普通,甚不起眼,在夜色中静静地开放,不扰人,不惊人,只是独自盛开。这样的花朵,随处可见,而她却盯着看了很久。   仿佛她一般,普普通通,却要努力在这个世界生存下来。   她忽然心有愧疚,对于傅子谦,自己或许做错了。   有什么意义?每日耗费时光,就为了一个傅子谦?傅子谦又不能当饭吃。   她嘲笑自己的幼稚,用手理了理头发,往医院大门走去。   得赶快一些才是,否则迟到了,少不得挨一顿骂。若是再把这份工作丢了   ,难道要全家人喝西北风去。她也真是容易心软,为了帮一个不相干的人。可就算是不相干的人,她也不忍心看她倒在大街上。这是人最基本的道德准则,她虽下海做了舞女,脏了名声,但她至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为了那仅剩的一点点良心,算了,就吃一次亏。   一想到那笔黄包车费,周若琦就觉得肉疼。她咬了咬牙,啐了一口,在心里把孟先生骂了千万遍。   周若琦走到医院大门口,见一个黑衣男子朝她走来,他的皮肤亦是黝黑的,脸上的横肉垂下来,更显得几分凶狠。她有些怕,这样的男子看似是在黑道上混的,还是避开,少招惹的好。她低下头,往一旁走开了,少惹麻烦。可那男子却径直走到她的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她抬头,看到那张凶狠的脸,心里暗暗叫苦:我可没惹他,他干嘛拦着我?今天真是倒霉。早知就不该去惹傅子谦,或许这是报应。   那黑衣男子虽是一脸凶相,却微微躬身,对她道:“小姐,请上车。孟先生让我送你去百乐门。”   周若琦松了一口气。原来是那个孟先生,真是的,也不说一声,吓了她一跳。她随黑衣男子上了汽车,关上车门,目光投向医院的花坛。夜来香的香味随着风飘进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淡淡的香味,亦不算好闻,比起那些名贵的花朵,差得太远。   这个孟先生,看来并不算太坏。   周若琦深刻反省,对于傅子谦,或许自己做错。她没有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岂能像露西那样吃饱饭没事做,把心思投入在一个陌生男子身上。她责备自己许久,几日未去学校。   依旧是夜夜笙歌,沉浸在暗黑的海洋,化着浓艳的妆,踩着高跟皮鞋,在舞池回旋。这才是她的工作,她赖以谋生的职业。   一曲舞罢,她有些累,回化妆间补妆。腿有些酸痛,用手轻轻地捶了捶,走过光线晦暗的过道。她见那扇门开着,不由得停住脚步。   这是莉英的化妆间。作为百乐门最红的歌女,她一个人独享一间,派头十足。周若琦透过半掩的门,见莉英坐在那里,由人服侍着,摆弄着发型。   人红了就是好。周若琦在心里感慨,然后走往她的公共化妆间。   对着镜子补了补粉,又拿出唇膏来抹嘴唇。周若琦见露西倚着墙,冷笑着看着她。她把唇膏套上套子,对镜子里的露西笑了笑,道:“怎么,没客人吗?”露西嗤得一笑,歪着头道:“我又不是你,怎么可能没客人。”周若琦把化妆品摆放好,转过身来,对露西笑道:“那你怎么站在这儿,还不去跳舞?”露西甩了一个白眼,道:“我跳累了,就不能休息一下吗?”说着,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架起二郎腿。   周若琦不想与露西   多说什么,用手理了理头发,欲往外走。露西叫住了她:“我替人带话给你。”周若琦停住脚步,问道:“哦?带话给我?”露西冷笑一声,道:“别装得这么无辜,好像你什么都不知道一样。你这招欲擒故纵起了效果,傅子谦今日问起你,说你怎么很久都不来上课。切,他还真以为你是学校的学生呐。他说了,你既然喜欢那个什么剪刀汀什么的,可以同他一起探讨。”周若琦噗嗤一笑,点头道:“多谢你。你可真是好心,还替他带话。”露西哼了一声,道:“我从来都是光明磊落的,不在背地里干什么。”   周若琦没有再答话,只是用手拢了拢头发,扭着细腰,摇摇摆摆地往舞厅走去。 ☆、第七章   既然是傅子谦提起,周若琦便去了。她终究还是抵不过自己的那份心。   傅子谦捧着书走进教室,见最后一排的座位上坐着周若琦,眼神里带着略许的欣喜。他低下头,嘴角微微带着笑意,又怕被瞧见似的,轻轻咳嗽一声,掩盖了过去。周若琦忍不住,笑了出来,用手撑着下巴,盯着傅子谦看。   下课之后,傅子谦在走廊追上周若琦。“同学,等一等。”他跑得有些快,微微喘着气。周若琦抬起头,一脸的疑惑,问道:“老师,有什么事吗?”傅子谦从自己手中的一堆书里抽出一本,递给周若琦。   周若琦接过一看,上面写着:《Persuasion》。她笑了。傅子谦见她笑了,亦露出笑容,问道:“这本书,想必你也看过了。”周若琦抬起头,恰见他的笑颜,暖暖的,仿佛春日的阳光,融在心头,带着些许的甜意。她笑道:“我个人觉得这是奥斯汀写得最好的作品。”傅子谦笑道:“这是我在英国的时候买的,如果你喜欢,就送给你。”周若琦赶紧道:“这怎么可以。我不能收。”傅子谦道:“我是你的老师,送你一本书,是鼓励你努力学习。”周若琦笑道:“既然老师这么说,那我便只能收下了。”   两个人顺着长廊走着,树叶的影子斑斑驳驳,斜斜地洒在地上。傅子谦问:“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周若琦想了想,笑道:“我姓周。”傅子谦点头道:“周同学,你最喜欢奥斯汀的那部作品。”周若琦道:“最喜欢的,应该是《艾玛》。”傅子谦“咦”了一声,道:“一般的女同学都会喜欢《傲慢与偏见》。”周若琦笑道:“那只能说明我并非一般的女同学。”   说完这话,周若琦的脸微微发红。她有些心虚,自己当然不是一般的女同学,她只是一个冒充女学生的舞女。傅子谦听了这话,脸亦有些发红,但他想的,则是另外一个方面。   迎面走来一个男子,周若琦看见了他,觉得有些面熟。又看了他几眼,方才认出他来,脸色微变,想要绕路避开,可这是一条长廊,两旁都是罗马式的柱子栏杆,竟无处可避。她便装着忽然想起的样子,“哎呀”了一声,对傅子谦道:“我好想把东西落在教室了。”一边说,一边回转头去。   刚想走,却听见那男子沉稳的声音:“这不是凯莉小姐吗?”   他已经看见了她,她再逃跑也是无法,只得硬着头皮,转过身对他笑,讨好似地唤了一声:“孟先生好。”   孟先生穿着西装,双手插在裤袋里,慢悠悠地走上前来,上下打量了周若琦一番,笑道:“凯莉小姐今日打扮得格外素净,倒   也挺好看的,格外清纯。”   周若琦今日所穿的,是旧日的一件白色旗袍,简简单单,朴朴素素,更突显出她的清纯。若是别人说她清纯,她会开心。可她听孟先生这么说,分明是带了几分讽刺,抬起头,看见他嘴边戏诌的笑,更是对她的嘲讽。她抿嘴一笑,道:“多谢孟先生夸奖。”   傅子谦站在一旁,问道:“周同学,是你认识的人?”周若琦笑着点了点头,她看见孟先生的表情,他听到“同学”二字时脸上的坏笑。傅子谦对孟先生笑了笑,伸出手,道:“你好,我叫傅子谦,是周同学的西洋文学课老师。”孟先生赶紧伸出手,握了握傅子谦的手,笑道:“你好,我是周同学的……”他顿了顿,脸上的笑意更浓了,略想了想,道:“数面之交而已。”   周若琦满脸堆笑,但在心里暗骂。   与孟先生告辞,继续往校门口走去。傅子谦道:“那位孟先生看起来很有气度。”周若琦点了点头,笑着应和了一声,却在心里道:“他能有什么气度?玩舞女玩出来的气度?”她正想着,又听得傅子谦道:“周同学平日里很忙吗?”周若琦笑道:“还好,并不忙。”   傅子谦转过头来,对她微笑。周若琦看到这美好的笑容,她的心微微颤抖,脸上又泛起了红晕。傅子谦道:“我觉得周同学好像一个谜。你与其他的同学仿佛不太一样,而我又不知道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周若琦笑道:“其实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每个人都与别人不一样,只是老师没有发现而已。”傅子谦点头笑道:“这话说的也有些道理。”   走到校门口,周若琦对傅子谦道:“我要回去了。”傅子谦愣了愣,笑道:“我都忘了已经到了校门口。你怎么回去?”周若琦道:“我坐电车回去。”傅子谦道:“那……再会。”周若琦笑着向傅子谦挥手告别:“老师,再会。”   恰逢下班和放学时的人潮,电车里人挤人,几乎无立足之地。周若琦被挤中间,前后都是人,无处扶,摇摇晃晃的,几乎摔倒。就算是摔倒,也不会摔在地上,连插针的缝隙都没有,哪里会有倒地的空隙。她的手里抱着书,硬壳封面抵在下巴上,不由自主地露出笑意。封面上几个烫金的英文字母,在夕阳下反射着淡淡的金色光芒,仿佛带着温度,烧红了她的脸。   因为心情好的缘故,脚步也显得轻快。平日里凹凸不平的小路,今日却并不显得讨厌。几个凹陷的小潭,积着浅浅的水,也是映着亮闪闪的光。拐过一个弯,见前边弄堂口的树下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穿着中学生的服饰,看样子不过是十几岁的模样。女孩背   对着周若琦,恰挡住了男孩的半张脸。看不清他们的脸,亦看不清他们在做些什么。   晚风吹来,夹带着嬉笑之声。周若琦觉得笑声甚为耳熟,立即分辩出来,唤了一声:“若璇。”周若璇回过头,一看是周若琦,“哎呀”了一声,对那男孩道:“是我大姐。”男孩似乎吓了一跳,赶紧抓着书包,低着头,匆匆跑了。他从周若琦的身边一阵风似地跑过,周若琦只觉得他个子甚高,至于其他,什么都没有看清。   周若璇像是现场抓住的小偷,见形势不妙,一跺脚,头也不回地往弄堂深处跑去。周若琦在后面连连唤了两声,周若璇仿佛都未听见,一转眼便不见了人影。周若琦有些纳闷,只觉得现今的学生与她那时大为不同,虽是没差几岁,但就像是隔了几代似的,有好些事都无法理解。   她不甚在意,朝着家走去。快到晚饭的时候,家家户户的主妇们忙着淘米洗菜。她走过一户人家的门口,听见老妈子正在与女主人嚼舌根:“姐姐当了舞女,妹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俗话说的好,上梁不正下梁歪。看她老子娘都是正经人,偏生出了这么一个败坏门风的女儿,连着妹妹们都是骚蹄子。”周若琦原是依旧走过去了的,听见这话,又退了回来,抱着胳膊,站在那家的后门处,冷冷地往里面看。   老妈子坐在小板凳上,鞠着腰,正在理地上的芹菜叶子。腰上系着的围裙,似是太久没有清洗,由白色脏成黑色,兴许是积攒了太多的污垢,变得厚且硬。老妈子说起街长里短,满脸红光,平时浑浊的眼眸在此时炯炯有神,唾沫从她快速张合的嘴巴里溅出来,落在怏怏的芹菜竿上。那女主人靠着油渍渍的木橱站着,瞧见周若琦站在外面,面上讪讪的,一时间下不来,赶紧笑道:“哟,周小姐啊,今天这么早就去上班啦。”   “不早了。来得晚了些,都错过了你们说重头戏。”周若琦笑着,走进黑洞洞的厨房里,热情道,“徐太太,你们今晚吃什么呀。”徐太太怕自己与老妈子说的话被周若琦听了去,欲打个圆场混过去。但周若琦已经走到她的面前,一双眼睛弯弯的,虽带着笑意,但只觉得一股寒意逼上来。   周若琦打量着这间小厨房,漫不经心地问道:“徐先生呢?好些日子没瞧见他了。”徐太太笑道:“他公司里忙,回家老晚的。”周若琦瞥了徐太太一眼,微笑道:“可不是么。前几日我听别人说,徐先生的公司破产了,薪水发不出来,员工们都在闹呢。感情徐先生天天站在老板办公室外掏钱,必定是焦头烂额。好在徐先生家有贤妻,有了外患,不怕内忧,徐太太,你说是不是啊?   ”徐太太沉下脸,淡淡道:“哦?有这回事?我倒是不晓得。徐先生若是回来,我问问他。兴许是周小姐弄错了,也是说不准的。”   “我也是道听途说,弄不准的。”周若琦往外走,站在门口,回过头来,对徐太太和老妈子嫣然一笑,“你们是知道的。干我这行的,三教九流,什么人没见过。话传来传去,传到我们这种人的耳朵里,必定是早已在市面上流通开了的。”   这老妈子一直没开口,这时却应和了两声,笑道:“是的。是的。”周若琦在心里骂了一句,面上依旧是笑的,声音柔柔的:“徐太太也得劝一劝徐先生。原本在小公司当职员,薪水就不高,如今没了经济来源,就不要一天到晚捧舞女了。盯着舞女,就像是老鼠看到大米似的。日日老晚回家,冷落了太太,也是不好的。”说罢,咯咯笑了一声,转身便走。 ☆、第八章   周若琦顺着弄堂,往家走去。她的脚步渐渐加快,心里的火气也渐渐旺盛。噔噔噔地跑上楼梯,推门进去,见周若璇正坐在桌子边从书包里掏东西。周若琦大步上前,指着周若璇的鼻子,大声责问:“你方才跟那个男孩在弄堂口做什么了?”   周若璇还未开口,眼圈便先红了。周太太正在淘米,听见声音,便放下手头的活,走过来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周若琦冷笑道:“妈,你自己问她。”周若璇红着眼,轻声道:“我什么都没有做呀。真不明白大姐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   屋子里传出父亲的咳嗽声,咳了一阵,渐渐平静,又听见父亲在里面道:“对你妹妹这么凶做什么。”周太太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走到周若琦的身边,朝里屋撇了撇嘴,又朝周若琦摇了摇头。周若琦气得脸色发白,抓着周若璇的衣领,把她拉到门外。   “别在我面前装。你姐姐什么人没见过,你这点花头,还是用来骗学校里的女学生去吧。”周若琦压低嗓门道,“大白天的,你跟男孩子在弄堂口做什么?让左邻右舍嚼舌根,说闲话,你就高兴了?你自己不要好,没关系,可连带着若瑛,我可不饶你。”   周若璇不敢看周若琦的眼睛,但嘴上依旧不肯示弱:“大姐这话是怎么说的。明明是你自己做了舞女,坏了名声,被别人奚落了几句。你心里窝火,又不敢对别人怎样,就把火气发到我的身上。”说罢,就像泥鳅一样滑溜,嗦得一下跑回屋里。周若琦站在那里,冷笑了几声,自言自语道:“好。好。不愧是我的亲妹妹。”   原本的好心情顿时一扫而空。晚上陪客人时多喝了几杯,醉得似烂泥一般,把胃里的东西全吐完了,依旧呕心。一个人走在黎明前的大街上,高跟鞋摇摇摆摆,一个不稳,摔了一跤。膝盖上渗出了血,但她却全然不注意,只在意自己的长筒袜,破了一个大洞。   如今买一双长筒袜需要好多钱。周若琦一阵心疼,鼻子酸酸的。她盯着长筒袜的破洞,看着鲜血流淌下来,又想到自己那个狭小破旧的家,父亲的病榻,母亲的愁容,还有弟弟妹妹面黄肌瘦的脸……在这一切压抑之中,有一块明亮,那就是傅子谦。周若琦心里难受,干脆就坐在空无一人的马路旁大哭起来。她觉得自己是如此不堪,自卑得渗入尘埃。她哭了许久,渐渐停息,擦干眼泪,站起身来,继续往家走去。   她觉得自己不配。站在他的面前,更凸显出她的卑微。她想着,不能再去见他,即使他能让她觉得愉快,即使她想要见他的念头时时纠结,但最终还是败给自己的贪念。忍不住,又去   了一次学校。周若琦告诉自己,不过是为了那赌约,其实她心里亦是明白真正的理由。   下课后,傅子谦叫住了她,递过一本书。她接过一看,是《Emma》。傅子谦微笑道:“我想你既然喜欢,应该是有了这本书。但我还是忍不住,想送你一本。”   周若琦原是有这本书的,但在一年前,她把自己的书都变卖了,以换得钱补贴家用。微微一笑,接过书,道:“多谢老师。”   傅子谦走在她的身边,他离她这么近,她觉得这一切都那么虚幻,仿佛在云里雾里,看不清现实。他问她:“为什么喜欢奥斯汀?”她想了想,过去喜欢是因为自己依旧是天真的小女生,不谙世事,沉迷小说中男女主角的爱情故事。如今喜欢,只是凭借奥斯汀幽默诙谐的语言,几个俏皮的玩笑,使得自己暂且忘记世事的沉重。她抬起头,望了傅子谦一眼,她知道自己不是小说里的女主角,无法拥有这样美好的男子,她笑了笑,然后道:“喜欢她描写的人物,亦喜欢她精炼且不失诙谐的语言。”   她觉得自己完蛋了,竟然沉落于对一个男子的感情中。尽管她隐藏得严密,却依旧被自己的冲动左右。原不过是一个赌约,他为上钩,而她却落了水。暗恋是她玩不起的游戏,更何况对方还不一定肯陪她玩。但她就这样迷失了,变得愚蠢起来。或许,她原本就是这般愚蠢。   谈了很多,因此耽误了时间。上班有些迟了,周若琦踩着高跟鞋,一路小跑。上气不接下气地推开门,一头撞到了莉英。   莉英穿着一双白色的高跟鞋,被周若琦一踩,那脚印甚为明显。百乐门最红的歌女,多少人吹捧着,亦是多少歌女舞女梦想达到的高度。平日里,周若琦只是远远地望着,不曾靠近,因为莉英的光芒,实在是她所不能期及。她赶紧赔礼道歉:“莉英,真是对不起,都怪我不好。”一边说,一边蹲□来,伸出手,去替莉英擦拭。莉英弯下腰,扶起周若琦,微笑道:“不就是一双鞋么,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用紧张,没关系的。都怪我不好,走路太匆忙,才撞到了你。”   周若琦看见莉英的眸子,目光温柔,闪着善意,她忽然觉得莉英有今日的红火其实都是有理由的。莉英轻轻地拍了拍周若琦的肩,笑道:“快去化妆吧,客人们都快来了。”说着,又是宛然一笑,从周若琦身边走过。   推开化妆间的门,跑到自己的座位前,一坐下便打开粉盒,急急忙忙地在脸上补粉。琳达从一旁探过头来,笑道:“凯莉,算你走运,今天张姐不在。不然你这么晚才来,肯定得挨骂。”周若琦对着镜子打量着   自己的脸,又在鼻翼旁擦了一点粉,随口道:“张姐不在?”琳达点头道:“她请假了,据说家里有人生病,需要照顾。”   周若琦从来都未听张姐说起家里的事,在这里,似乎大家都不太提家里,但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是因为家里才来到这里。她放下粉扑,觉得自己的微小,还不如粉末。   露西从外面走进来,没好气地叫道:“凯莉,秦经理让你过去一趟。”周若琦心里纳闷,不知秦经理找她做什么。看露西的脸色,是厌恶自己的,她也识相,没有多问,对着镜子理了理旗袍,走了出去。   敲了敲经理办公室的门,听见里面传出“进来”二字,便推门进去。秦经理坐在那里,两条腿架在桌子上,嘴里叼着香烟。周若琦走上前去,讨好似地笑了笑,道:“秦经理,听说您找我。”秦经理把香烟暗灭,笑着对周若琦道:“凯莉啊,王老板已经跟我提了很多回,说想捧你。”   一听这话,周若琦的心一下子提得老高。她是知道的,王老板一直对她存有意思,只是她一再推脱,所以才至今未遂。   秦经理见周若琦不言语,又道:“你来我们这里也有一年多了。做新人辛苦,累死累活的,工资也不高。想要红,还需有人捧。如今王老板看得起你,这是你的福气,可别一股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周若琦点头笑道:“这些我都是懂的。王老板愿意捧我,那是我的福气,我感激还来不及呢。”秦经理点头笑道:“这才像话。前几次我让张姐去问你,她都推说你年纪小,要过段时间在提。我看你也不小了,该懂的都懂,没什么值得担心的。”周若琦只是笑,应和着点头。秦经理又说了几句,方才道:“行了,你先回去吧。过几天让王老板来捧你的场子。”   走出经理办公室,周若琦的腿软了软,差点摔倒。她在很久之前便已经下了决心,做好了破罐子破摔的念头,没想到这一日这么快就到了。说是快,其实也不快。要不是张姐一直帮她挡着,她早就失去了一切防线。如今张姐一请假,秦经理便找到她了,她终究还是逃不掉。   只是,一想到傅子谦,她的心就如刀搅一般疼痛。她已经脏了,还会变得更脏。她将无颜见他。   心情低落,偏偏今夜又遇到另她厌烦的客人。一个大龄青年,刚刚进了帮会,得了一笔钱,便来百乐门开开眼界。他是从农村来到上海,花花世界,十里洋场,令他野心蓬勃。然而他又毫无能力,举止滑稽可笑,偏偏还要装大头。   “今天,我见到柏衡哥了,他还对我笑了笑。”那青年喝着洋酒,不住地吹嘘,“柏衡哥真是有派   头,有魄力!那排场,那仗势,谁见了不怕?有朝一日,我也要爬上去,做我们乾帮的二把手,为柏衡哥效力!”   周若琦是知道乾帮的。上海滩赫赫有名的乾帮,就连三岁小孩都知道。如今在上海,三大帮派平分势力,黑白两道都得畏惧。只是,听这个青年一口一个“柏衡哥”,带着乡音,叫得如此亲切,不免有几分滑稽。他从西装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快皱巴巴的手帕,他将手帕打开,里面包着是是一支雪茄。“看见没有?知道这是谁给我的吗?”青年一脸得意,“这可是柏衡哥亲手给我的。”周若琦听了,觉得好笑,忍不住,赶紧底下头,隐没在黑暗里。   青年拉起周若琦的手,拽着她走进舞池,一把抱住她,笨拙地左右摇摆。他不会跳舞,只是机械地挪动着步伐,又是喝醉了酒,跌跌撞撞。周若琦几次都差点摔倒,偏生他又把头贴在她的胸口。他那张油腻腻的,长满痘痘的脸靠在她的胸前,还不停地咂巴着嘴。周若琦皱了皱眉头,一脸厌恶,自己的这条旗袍恐怕得有一个脸大的油渍。 ☆、第九章   回到家,便甩了高跟鞋,扑倒在床。周若琦累得直不起腰来,仿佛整个后背都折断一般。她歪着头,看见手提包里露出书的一角,烫金的封面在昏黄的灯光下,微微发亮。那是傅子谦送给她的书,她站起来,把书藏在梳妆桌的抽屉里。   这一夜的梦是乱的,繁杂反复,奔跑着找不到出路,一个又一个的人脸,熟悉的、陌生的,都旋转大笑着,在她的身边包围,使得她喘不过气来。从梦魇中挣扎着醒来,已是正午。风掀起窗帘,阳光碎碎地洒在破旧的地板上。周若琦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心里的沉重依旧挥之不去。   夜幕降临的时候,去百乐门上班。周若琦对着镜子,呆呆地擦粉。琳达叫了她一声:“凯莉,你发什么呆呢。”周若琦猛然醒悟过来,只见自己的脸颊上白白的一块,是擦了太多粉的缘故。她赶紧用手帕去拭,手是冰凉的,微微颤抖,她在害怕。   露西摇着折扇走过来,在周若琦身后站住了,笑道:“凯莉,你今天怎么没去上课?”她顿了顿,见周若琦不答,又笑道:“哦,我想到了,你根本就不是学校的学生,你只不过是一个冒充学生的舞女。”说罢,笑着走开了。   琳达看着露西的背影,哼了一声,道:“她得意什么,好像她不是舞女一样。”周若琦低下头,没有做声。她心里仿佛压着一块大石头,透不过气。   那个王老板……她到底该怎么办?   陪客人跳舞的时候亦是心不在焉,好几次踩到了客人的脚。客人的脸色渐渐阴沉,当她再次踩到他,又一个踉跄几乎摔倒时,他终于开骂:“会不会跳舞啊?换个会跳舞的小姐来!”   周若琦被骂,赔笑着道歉,好不容易才让客人消了气。她看到王老板,他就坐在舞池边,挺着大肚子,喝着洋酒,笑着盯着她看。她的目光一瞥而过,装着没有看见他,匆匆跑地回化妆间去。   光线阴暗的走廊,忽然伸出一只手,将她拽住,拖往偏僻的角落。周若琦没站稳,几乎摔倒,但被人抱住,没有摔在地上。她闻到刺鼻的酒味,夹杂着口臭,扑面而来,抬头一看,见一张肥而油腻的脸,一双黄豆眼,又大又肿的鼻子,肿胀的嘴唇,她吓了一跳,叫道:“王老板,你做什么?”   王老板笑着抱着她,把脸凑到她面前,色迷迷地说道:“凯莉啊,自从你刚来的那天,我就注意到你了。你漂亮,我很喜欢。我已经跟你的老板说过了,我要捧你。你会成为百乐门最红的舞女。”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解周若琦的扣子。   周若琦拼命地反抗,怎奈王老板的力气实在太大,她用尽全力   都无法将他从自己身上推开。那只毛茸茸的大手,不住地往她衣服里钻。她急了,大喊起来:“来人啊,救命啊。”她的声音被舞厅的音乐声掩盖,在一片喧闹嘈杂之中,竟无人听见。她心里着急,又是咬,又是踢,但王老板的嘴唇从她的脖子往下吻,她的旗袍被粗鲁地撕开。   其实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抛弃一切的颜面,沉落到最黑暗的深渊。然而这忽如其来的袭击让她不知所措,反抗是本能,她的耻辱感甚为强烈。可她终究只是一个弱女子,力气微弱,对方是强壮的男子,且是借着酒劲的,更是添了几分力气。   渐渐的,筋疲力尽,他即将把她侵占。眼泪不住地掉下来。   一双宽厚而坚实的手,只是轻轻一提,便把王老板甩到一旁。周若琦赶紧缩在角落里,用手护住身体。她抬起头,就着微弱的光线,看清他的脸。   竟然会是他!孟先生。   孟先生沉着脸,那神情甚为吓人,令人不寒而栗。王老板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来,扬着头,大声叫嚷:“你算那棵葱,敢来坏老子的好事!有种报上名来,老子叫人砍死你!”孟先生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吐出几个字:“孟柏衡。”王老板虽是有些醉了,但一听到这三个字,脸色唰得一下变得惨白,似乎酒被吓醒,立刻点头哈腰,不住地向孟柏衡道歉,还顺手抽了自己几个嘴巴,道:“孟爷,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小人这次吧。”孟柏衡看都不看他一眼,只说了一个字:“滚。”王老板赶紧抱着衣服,头也不回地跑了。   周若琦受了惊吓,她怔怔地瘫坐在那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孟柏衡?乾帮的大佬孟柏衡?在如今的上海滩,乾帮的地位不容小视。孟柏衡在黑白两道,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她怎么会没有想到呢。张姐的客人肯定身份不同一般,而且他又姓孟。她应该猜到他的身份才是。   孟柏衡脱下外套,递给周若琦。周若琦看着他的脸,还沉浸在惊讶之中,一时之间无法回过神来。孟柏衡的嘴角上扬,带着戏诌的笑,道:“你这样赤身裸体地坐着,是想继续勾引那个胖子?”周若琦一听这话便来了气,一把夺过孟柏衡手里的衣服,裹在身上,站起来,道:“我又没有勾引他,是他自己……”她觉得委屈,一股心酸涌上来,强忍着眼泪,紧紧地咬着嘴唇。   孟柏衡见她眼中的泪,便收起了讥讽,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目光变得温和,走近她,伸出手,将她抱进怀里。   “想哭就哭吧,别忍着。”他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道。   周若琦忍不住大哭起   来。这么久以来,她一直都一个人扛着,把所有的事都深藏在心底,不在脸上显现出来。她怕家人担心,怕别人瞧不起她,怕自己显出软弱就真的弱了下来。可是她累了,她真的累了。   “没事了,现在没事了。”她听见他温和的声音,他在安慰她。   不知哭了多久,她终于止住了泪,接过他递来的手帕,擦了擦眼泪,又使劲地擦拭着鼻涕。他皱了皱眉,道:“你可真脏。”周若琦抬头瞪了他一眼,冷笑道:“我是脏,但总比某些人要干净。”孟柏衡笑了起来,道:“我又不是做舞女的,你用不着指桑骂槐。”周若琦哼了一声,道:“做舞女的并不一定是肮脏的,比舞女脏的人多了去了。”   孟柏衡没有答她的话,目光上下打量,仿佛要将她看穿一般。她把自己裹得更为严实了一些,又往后退了两步。他嗤嗤地笑了起来,问道:“你怕我?”她把头扭向一旁,硬着头皮道:“不怕。”   “回去吧。”孟柏衡笑道。周若琦赶紧往化妆间走去,但他在她身后唤住了她: “等一下。”周若琦的心又提了起来,停住脚步,转过头,怯生生地看着他。孟柏衡坏笑着上下打量她: “你这副样子,是想让别人都知道你差点被□吗?”周若琦听了这话,看了看自己这副狼狈样,有些为难,道:“但是,还没有到下班的时间。”   “回家去吧。”孟柏衡掏出雪茄,点燃了,吸了一口,道,“我会跟你的老板说你跟我一起走了。”   周若琦跟着孟柏衡的身后,她问道雪茄的烟味,不知为何,觉得安心。即使她与他并不熟识,才仅仅见过几面,但她能感觉到他所带来的安全感。在灯影之下,低着头,匆匆走过,不扰声息。从偏门走出去,怕门童认出,把头低到极致,下巴磕在胸前。出了旋转门,顿时觉得清爽,晚风拂面,甚为轻松。   孟柏衡回头,看了周若琦一眼,淡淡笑道:“你低头的模样甚为温柔,倒是让我产生了错觉,还觉得你是温婉的女子。”周若琦抬起头,见上海的夜空中悬挂着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而孟柏衡站在月光之下,更显得高大,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她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不理会他。   一辆黑色小轿车驶过,停在孟柏衡身边。有人上前,替他打开车门。他并不上车,只是站在车旁,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对周若琦道:“我送周同学回家。”周若琦虽没看他的脸,但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嘲讽,知他是影射她假扮女学生的事,她因他的身份,又不敢多说什么,只是板着脸,淡淡道:“不敢劳烦孟爷大驾,我自己回去便可。”   听得   周若琦说出“孟爷”二字,孟柏衡似乎觉得有趣,笑了起来。周若琦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而孟柏衡则不容分说,一把拽着她的手腕,让她上车。   她坐在车里,觉得座位软软的,一坐便陷下去。车厢里弥漫着一股雪茄的烟味,想必是他常常在此抽雪茄的缘故。他坐在她的身边,对司机道:“开车。”司机回过头来,问道:“去哪里?”周若琦就着昏黄的路灯,看见司机的侧脸,棱角分明,是一个俊俏的小伙子。   孟柏衡问她:“你家住在哪里?”周若琦心想,既然已经上了车,索性就让他送,但她留了一个心眼,并未说自己所住的地方,只是对司机道:“去平安里。”平安里离她家所在的弄堂不远,在平安里下车,在走一段路,便可到家了。   小轿车在上海的夜色中行驶,就像是大海深处悄无声息的一条鱼。夜上海斑斓的彩灯,不停地变换着光芒,透过玻璃,照在周若琦的脸上。她把头朝向窗外,看着夜色中行走的路人,听见他在她身边的说话声:“你似乎并不怕我。”   “怕。”周若琦转头,看着他,“我当然怕。”他的脸隐没在黑暗的阴影之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吸了一口雪茄,星点的火光闪了一下,缓缓地吐出烟,道:“为什么怕我?”周若琦心想,他是黑帮老大,她不过是个卑微的舞女,自然畏惧他的权势。但她不想说,只是笑道:“为什么觉得我不怕你?”   她听见他在笑。他并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抽着雪茄。她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言多必失,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   汽车在平安里的弄堂外停下。司机下了车,跑过了,替周若琦打开车门。周若琦下车,见路灯之下,这个小伙子有一张俊美的脸。她心里暗暗道,不愧是乾帮大佬,连司机都是模样齐整的。   她与孟柏衡挥手告别,并且谢过他。孟柏衡坐在车里,微微点了点头,笑道:“再见了,周同学。”她听见这句话,又嘟起嘴,瞥过头去。他嗤嗤地笑了,让司机开车。 ☆、第十章   孟柏衡到底是怎样的人?   周若琦始终看不透他。像她这样刚出茅庐的年轻人,处世稚嫩,哪里有能力懂得黑道大佬的心思。不过,他救了她,她对他还是心存感激的。若不是他,她不敢想象在那个黑暗的走廊里会发生什么。   那个王老板,她依旧不放心,生怕他还会做出什么。孟柏衡护了她一次,也是恰好经过,没有理由再来特地护她第二次。她与他仅仅数面之缘,并不熟识,他哪里有空来理会她这样的小人物。   然而,她心里有一丝希望,似是黑暗中的光。   张姐回来上班,孟柏衡自然前来捧场。大捧的鲜花送到化妆室,引得众人注目,又附着一只蓝色丝缎盒子,打开来,是一串钻石项链。张姐的脸上都是笑,别的舞女围在她的身边,她被奉承话淹没。   周若琦站在一旁,插不下话去。有客人点名叫她,她便匆匆地去了。来到舞厅,见孟柏衡已经在了,坐在那里抽雪茄。周若琦几曲舞下来,推说去补妆,走到舞池的角落里,站在阴影之中,看了他很久。比起那个王老板,孟柏衡真是好了太多。他的身上透着一股成熟男子的稳重,眉宇间蕴藏着英气,举手投足温文尔雅,虽是黑道上的人,却又一种儒雅的气度。周若琦终于下定决心,鼓足勇气,脸上挂着笑,款款地走过去。   “孟爷,可否赏光跳一支舞?”周若琦站在孟柏衡的面前,讨好似地笑着。   张姐抬头看着她,似有惊讶,但只是一闪而过,马上恢复了微笑。孟柏衡坐在那里,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她的心咚咚地跳着,生怕他会拒绝。   “好。”孟柏衡站起身来,朝周若琦伸出手。他牵着她的手,走下舞池,回头对张姐笑道:“璐璐,你等我一会儿。”   舞池里灯光晦暗,两个人面对面,靠得那么近,却又是相隔甚远。周若琦的双手搭在孟柏衡的肩上,暗暗想着心思,等待时机开口。   孟柏衡忽然道:“你想求我办事?”周若琦没想到他会先开口,赶紧笑了笑,道:“孟爷,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孟柏衡冷笑了一声:“孟爷?我原以为你跟别人不一样。但没想到,你跟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周若琦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的这句话,只是妩媚地笑着。 “这笑容真假。”孟柏衡懒懒散散地说道,“说吧,有什么事求我?”   周若琦心想,无论她有多少心思,都瞒不过他。在他的面前,她是稚嫩的,被看了个通透,与其拐弯抹角地打哑谜,倒不如直接说出来干脆。她便收起职业性的微笑,正色道:“我想请孟爷捧我。”   孟柏衡笑了起   来道:“你可真直接。”周若琦在心里骂了一声“呸”,面上依旧笑吟吟的,道:“孟爷在上海滩可是响当当的人物,捧一个小小的舞女,应该不成问题。”孟柏衡盯着周若琦的眼睛,问道:“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捧你?”   他这一问,她无言以对。原先只是凭着直觉,认为他救了她,又亲自送她回家,必定是好说话之人。但此时,她站在他的面前,感觉到他身上的凌冽之气,顿时觉得自己矮了半截。她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一时头脑发热,走投无路,才如此冲动。   舞池的灯光变换着色彩,音乐声靡靡,充斥着人耳。孟柏衡的嘴角挂着戏诌的笑,对周若琦道:“你长得又不漂亮,跟我也没什么交情,我为什么要捧你?”周若琦脱口而出: “我救了你的母亲。”孟柏衡笑道:“我也救过你,就在昨天晚上,难道你忘了?还有,那次你喝醉了酒,吐了我一身,还没赔我的衣服。”   周若琦的脸涨得通红,好在舞池里光线差,看不清她的脸。她并不恼他,只是恼自己,怎么会这么傻,这么傻……   孟柏衡低下头,在周若琦的耳边低语:“除非……你从了我。”   他的声音虽然轻,却一遍一遍在她的耳中回荡,冲击着她的耳膜。她愣了愣,眼前浮现傅子谦的身影,瘦且高,白净的脸,暖暖的笑容。傅子谦是她的一个梦,纯纯的,夹带着些许的私心,全又并不全是自私。然而,像她这样的人,怎么配有这样一个美好的梦。周若琦心想,孟柏衡在上海滩有身份有地位,虽然年纪比她大了些,但样貌气度皆不凡,从了他,总比从了那个王老板要好。舞女被捧,多半因为委身于男人的结果,她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委身与孟柏衡,她并没有太多的抵触情绪。   “好,我答应你。”周若琦干脆地说道,“那孟爷什么时候捧我?”   孟柏衡又笑了起来,像是听到一个很好笑的笑话。他笑了好一会儿,方才止住,对她道:“捧你?我可没说要捧你。”   周若琦觉得自己受到了戏弄,心里窝火,看着孟柏衡坏笑的脸,一时之间竟甩开了他的手。孟柏衡似乎在看一场滑稽戏,站在舞池里,嘴角依旧带着戏诌的笑。她瞪了他一眼,转头便走。   没走一步,就多一份后悔。她实在太过冲动,那可是孟柏衡,乾帮的老大,上海滩多少人畏惧他,她怎能就这样把他一个人丢在那里?可是,再转身回去也是丢脸,只得继续往前走。   完了,这下完了。周若琦暗暗叫苦,她觉得自己是被王老板逼疯了,头脑拎不清,已经变成精神病。周围的人纷纷投来奇怪的目   光,惊异这个没名气的小舞女究竟是怎么回事,竟然敢把孟柏衡一个人丢在舞池里。周若琦硬着头皮,装出理直气壮的样子,坚定地往前走着,但她的肠子早已悔青。   回到化妆间,呆呆地坐在镜子前,看着镜子中自己的脸,仿佛是一块调色板,羞愧、尴尬、懊悔、恼火纠结在一起,都是晦涩的颜色。化妆间的门被撞开,秦经理气呼呼地走进来,劈头盖脸便是一顿骂:“凯莉你是怎么搞的?脑子有病啊!那是孟柏衡,别人巴结讨好都来不及,你倒好,居然给他脸色看,你算老几?你还想不想混下去?不相干就赶紧走人,别连累我们陪你一起死。”   周若琦低头不语,她在心里苦笑,自己做了□,还想立贞洁牌坊。究竟是有多么不甘心,才被逼到这个地步,她觉得自己都不像自己了。或许,在她当上舞女的那一日,她就已经不是她自己了。   其他的舞女们站在一旁,有的窃窃私语,交头接耳,有的幸灾乐祸,好奇地看热闹。化妆间的门又一次打开,张姐走了进来,她的身后跟着一个男子,是孟柏衡。   秦经理一见孟柏衡,盛怒的脸立刻换上了笑容,快步走过去,点头哈腰,谄媚地笑道:“孟爷,您怎么屈尊到这里来了?凯莉还小,不懂事,顶撞了您,我正替您骂她呢。”   孟柏衡摆了摆手,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没事。”说着,掏出雪茄盒,递给秦经理一支雪茄。秦经理激动得满脸放光,双手接过雪茄,又是鞠躬,又是赔笑。周若琦见秦经理这副模样,想笑,忍住了,但嘴角还是忍不住抽动了一下。她觉得,孟柏衡看见了她强忍的笑,因为孟柏衡看着她笑了。   “我想同凯莉小姐说几句话。”孟柏衡笑道,“不知放不方便?”   “方便,当然方便。”秦经理赶紧挥了挥手,舞女们都识趣地跟着他一起走出了化妆间。   只剩下周若琦和孟柏衡两个人。   她不知道他要说些什么,或许是要嘲讽她,当做对她的惩罚,或许是更严厉可怕的斥责。她背靠着梳妆台,双手撑在桌子上,低着头,心里忐忑不安。   孟柏衡看了她一眼,然后笑了。他一笑,她的心里就更加疑惑。他搬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然后点燃雪茄,吸了一口,吐出烟雾,笑道:“我说过,你低头的模样甚为温柔,总是我产生错觉,以为你是温婉的女子。”周若琦笑道:“你可是看了去年的《杂志》,竟将人家的话抄来,要不是我曾看到过,还以为是你的原创。”孟柏衡笑道:“我素来不看这些东西。”周若琦把头一偏,道:“我不信。”孟柏衡站在她的面前,   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手指,淡淡道:“我虽是不看,自是有人看了来告诉我。”周若琦随口问道:“是谁?必定是一位小姐,才爱看那样的故事。”孟柏衡抬头看她,笑道:“是不是一位小姐,与你何干?”周若琦嘟了嘟嘴,嗔道:“自然是与我无关。不过是白问问罢了。”   孟柏衡嗤嗤地笑着,默默地吸着雪茄。周若琦猜不透他的心思,便盯着自己的脚尖。孟柏衡站在她的面前,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然后缓缓道:“凯莉小姐真是急性子。”周若琦瞥了他一眼,没有做声。   “我说过,我是不会捧你的。”孟柏衡道,“我若是在百乐门捧一个人,那个人必然会成为最红的交际花,就连莉英也望尘莫及。可是,我原以为凯莉小姐心气极好,没想到凯莉小姐只想当一个百乐门的舞女?”   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周若琦不解,她抬起头,恰好迎上他的目光。   “想不想当电影明星?”孟柏衡微笑道。   “什么?”周若琦惊讶地问道,“电影明星?为什么?” ☆、第十一章   “为什么是我?”周若琦问道。   她知道自己算不上是倾国倾城的美女,亦没有出众的才艺。偌大的上海滩,像她这般姿色的女孩多了去,为何孟柏衡会选择捧她。她站在孟柏衡的面前,感受到他身上强大的气场,更加觉得自己弱小得可怜,仿佛是微弱的泡沫,隐没在汪洋大海之中,瞬间便消失。   “难道凯莉小姐不愿意?”孟柏衡咬着雪茄,朝着她笑。他看她的眼神,仿佛是一只猛虎盯着自己的猎物,因为相信自己势在必得,反而不急于扑倒,只是用爪子轻轻撩拨,权当取乐。   周若琦想把自己的疑惑说出来,可一迎上他的目光,她到了口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不想自己被他看得通透,更显得她的自卑与无奈。顿了顿,换上一副笑脸,盈盈地对他道:“孟爷的这个提议,我要好好想一想。”这话才说出口,脸上的笑又僵住了。她察觉到自己笑得刻意,更突显了自己的卑微,什么都是假的,用假的来伪装真的,却更衬托出了那一个真。   孟柏衡没有戳穿周若琦仅剩的那点自尊,只是说了一句:“凯莉小姐若是想通了,便来找我。”他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只口红,拉过周若琦的手腕,在她的胳膊上划下一串数字。“这是我办公室的电话。”他把口红扔在桌上,“你说找我便可。”说罢,咬着雪茄对她一笑,走出化妆间。   周若琦在椅子上坐下,低头看着自己手臂上的数字。鲜红的数字,极为触目,深深地刺痛了她的眼睛,却又随即可逝。她赶紧寻出一张纸,想要把号码记下来,却又寻不到笔。那只口红,在桌上滚了几下,又啪嗒一声,掉落在地。周若琦拾了来,见口红已经断了半截,那个断裂的口子,仿佛是古代被砍头的伤口。她也顾不得,就用那半截口红,在纸上记下了孟柏衡的号码。   向张姐告乏,想要早些回去。张姐对着她笑道:“孟爷很是看重你。你好好考虑,这可是一个翻身的机会,总好过做舞女。”周若琦笑道:“我只是不明白。且不说上海滩,就说咱们这个百乐门,那么多漂亮女孩,怎么偏偏选中了我?”张姐双手抱在胸前,依靠着墙壁,半个身子隐没在晦暗的灯影下:“孟爷看中你,自然是有他的道理。”周若琦感觉张姐盯着她的胳膊看,低下头,看见那串红色数字,赶紧笑道:“竟忘了擦去。”张姐笑了笑,转过身,袅娜地走开了。   曾听孟柏衡唤张姐为“璐璐”,不知是不是张姐曾经用过的名字。他唤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及其温柔,仿佛隐藏着深情。周若琦不明白,既然孟柏衡与张姐关系非同一般,为何张姐还要在百乐门耗费时光。以孟柏衡的地位,想要一个女人,无论是做妻还是做妾,都是   轻而易举的事。   正在出神,只听见哐啷镗的声响,吓了周若琦一大跳。她瞥见前边的小化妆间,门微微掩,声音正是从里面传出来的。走过去,透过门缝,往里面一看,见化妆镜碎了一大块,镜子前的桌面上有一只破碎的烟灰缸。斑斑驳驳的镜子里,映出莉英的脸,小巧精致的脸庞上尽是泪珠。周若琦一直羡慕莉英,因为莉英的歌喉,因为莉英的美貌,因为莉英的红火。当她见莉英坐在破镜子前面,哭得梨花带雨,不免有几分同情,轻轻哀叹了一声。   不管身价多少,只要是人,终究避免不了不如意之事。周若琦盯着镜子中的莉英发呆,不放莉英忽然抬起头来,看见了镜子中的她。莉英猛地回过头来,周若琦一惊,想要走,却觉得自己并未做亏心事,走了倒反像是逃跑。她索性便推门进去,问候莉英道:“有什么烦心事吗?”   莉英站起来,擦了擦脸上的泪,妆容败了,眼角黑黑地漾开来,脸颊上的粉堆成一团。这般面对面的站着,周若琦忽然觉得莉英的脸是那么触目惊心,美是美的,可美得那么杂乱。莉英勉强挤出一丝笑,道:“方才那首歌没唱好,被客人骂了。”周若琦脱口而出:“怎么会有人敢骂你?”听她这么一说,莉英噗嗤一声笑出来,道:“我不过是一个卑贱的歌女,怎么不敢骂我?”周若琦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笑道:“你是百乐门最红的,人人都捧着你,觉得你好。在我眼里,你自然是顶好的。”莉英缓缓道:“人人都觉得我好?可是,我偏偏觉得自己不好。”周若琦听莉英这话,似乎是失恋似的,但又不像,她一时之间无言以对。莉英指了指周若琦的胳膊,问道:“你胳膊上怎么了?红红的一片。”周若琦赶紧用手抹了,笑道:“不过是用口红写着玩罢了。”她这么一抹,胳膊上的数字全花了,鲜红的一滩,更像是鲜血。   “真是小孩,这么爱玩。”莉英笑了笑,在镜子前坐下,对着那面破碎的镜子,整理自己的妆容。其实她与周若琦年纪相仿,只是早了几年下海,多了几份风霜,故更觉自己沧桑。周若琦见莉英补妆,便不再打搅,告辞了出去,又将门关上。   在莉英的心里,她不过是个孩子,稚嫩的,天真的。周若琦走在上海的夜色之中,心里感慨万千。今夜与莉英说了那么多句话,让她觉得高兴。在她心里,莉英是偶像般的存在。舞台上的莉英,歌喉婉转,美若天仙,这是她永远都无法达到的高度。   谁说她无法达到?周若琦想起孟柏衡的提议,她打开手提包,取出那张纸。鲜红的号码,仿佛血管里爆破的血液。若是她成了明星,岂不是比莉英更受瞩目,到时候还有谁敢看不起她。   路   边的商店都关门了,橱窗里黑漆漆的,没了白天的绚丽夺目。周若琦踩着高跟鞋,咯噔咯噔地走进弄堂。弄堂口的一家杂货店还未打烊,一个老头坐在灯下打瞌睡,蒲扇握在手里,渐渐滑落。周若琦敲了敲玻璃窗。老头从酣睡中惊醒,手中的蒲扇落在底下。   周若琦指了指墙上的电话机,道:“我想要打个电话。”老头弯下腰,慢吞吞地从地上捡起了蒲扇,冲她摆了摆手,道:“坏了。打不了。”周若琦失落了一下,随即又想,或许就该如此。他今夜才对她说起,她便巴巴地打了电话过去,岂不让他看轻。索性就等上几日,才款款地告诉他,方才显得她从容不迫。   翌日,周若琦去了学校。因为起得晚了些,到学校的时候,已经开始上课。她并不进教室,只是站在走廊上,被靠着白色的柱子,透过窗户,微笑着望着傅子谦。看着傅子谦的脸,周若琦觉得自己的心是静的。他是那样的干净,仿佛不沾染半点尘世的俗气,超脱世外。站了一会儿,他亦瞧见了她。他愣了愣,忘了自己在上课,只顾盯着她看。教室里的学生察觉到了,都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周若琦噗嗤一笑,低下头,躲到柱子的背后。   下课的时候,她站在走廊上等他。他匆匆地收拾了书本,便往外走。周若琦察觉到一些女学生看她的眼神,略带妒忌的。她心里高兴,因为她知道他是多么受人喜欢。他跑到她的面前,却一时说不出话。她仰着头,望着他笑,也是不说话。他憋了半天,才憋出了一句话:“你怎么好些天都不来上课?”她笑道:“我又不是这个学校的学生,我为什么要来上课。”   听她这么一说,他倒是有些不明白了。她见他疑惑的表情,更觉得他可爱,笑得更厉害。他见她笑,亦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对他道:“怎么还是你上西洋文学课?原来的老师呢?身体还未康复吗?”他却正色起来,道:“我与那位老师换了课。他教我原来的班级,而我来上这个班的课。”她是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却故意装作不懂,问道:“这是为何?”他涨红了脸,径自往前走了几句,又停下脚步,背对着她,轻声道:“为了你。”   周若琦忽然觉得自己是残忍的,傅子谦的感情如此纯洁,而她却心中另有想法。她不免有几分同情,这同情连带着怜惜,外加几分爱恋,全都涌了上来。她朝他走了几步,站在他的背后,微笑道:“傅老师,我明明不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却几次来上你的课,你可知是为了什么?”傅子谦回转头来,金丝眼镜在阳光下微微映着光。   “为了你。”周若琦微笑道。   两人并肩从学校里走出去。电车的站台上满满的都是人,是从学校散学的学   生,抢着赶电车回家。接连来了两辆电车,周若琦都未挤上去,倒反是被踩了好几脚,白皮鞋染了黑斑。傅子谦陪着她等,见她有些不耐烦的样子,他不知她是因为怕上班迟到而烦恼,只道她是一心想赶回家吃晚饭。他便向她提议,去前一站看看,那一站素来人少,兴许能够上车。   周若琦走在傅子谦的身边,夕阳之下,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路过一家电影院,墙上的海报光鲜,女明星脸若银盘,笑吟吟地望着每一个过路的行人。尽管局势紧张,但排队买票的人亦不少。越是困难的时候,越是有人醉生梦死,沉浸在自己的梦中,不愿面对现实。周若琦盯着电影海报看了一会儿,傅子谦以为她想要看电影,便笑道:“等下次你有空的时候,我请你看电影。”周若琦笑了笑,点头道:“好啊。”   若是有朝一日,她的模样也出现在电影海报之上,不知傅子谦会作何感想。但无论怎样,总比舞女来得好。周若琦打定注意,她要彻底抛弃自己做舞女的这些日子,仿佛是蜕皮一般,获得新生。不仅仅为了傅子谦,更是为了她自己。 ☆、第十二章   心里是这么想的,可当周若琦再次见到孟柏衡的时候,却有略微的紧张。她以为他会过来问她是否下定主意,可他却只是坐在那里,如同往日一样,只让张姐一人作陪。周若琦陪着客人跳舞,脚步随着音乐挪动,而目光则一直盯着孟柏衡。   似乎孟柏衡察觉到她的目光,亦朝她这边看来,周若琦赶紧把目光投向别处。她的心咚咚地跳着,面子上一阵一阵地泛上热来。客人搂着她的腰,酒气喷上来,热热地朝着她笑道:“你怎么脸红了?”   听他这句话,像是带了几分得意的,仿佛她的脸红是因为她,因而他有些得意。这样的男子,穿着特制的西装,这西装只是为场面上而难得一穿,他们由于不习惯,故把自己憋得满肚子气,连同脸也是鼓的。他们白天在单位被上司训斥,被同事鄙视,晚上回到家被妻子责骂,被孩子厌弃,只有到了舞厅,在黑暗之中用金钱换来一点点可怜的自尊。   周若琦没有做声,她把头瞥到一旁。灯光之下,莉英站在舞台之上,手握着麦克风,缓缓地唱着一支老歌。精致的妆容,神情却是那么落寞,仿佛一场华丽的戏,即将落幕,女主角站在墓前,贪恋着美好时光,心里感到难过。周若琦不知自己为何会感觉到一股悲哀之气,只是觉得眼睛发酸。   可能是光芒太过耀眼,可明明是光线暗淡。在周若琦的心里,莉英一直都是偶像般的存在。原以为是无法企及的高度,没想到她周若琦也有朝一日能够达到……甚至有可能会更好。想到这里,周若琦再次回过头去,想要查看孟柏衡在做些什么。   那个雅座空了。周若琦往四周看去,目光在人群中搜索了许久,都不曾发现孟柏衡和张姐的身影。她又在舞池中寻找,猜测他们可能也来跳舞,但依旧是寻不到。应该是方才她转头看莉英的时候,他们离开了这里。   “怎么了?不开心了?”客人嬉笑着问她。周若琦瞟了他一眼,露出职业性的微笑。她的脸上是笑着的,心里却是恨及了,巴不得臭骂一顿,以解自己的气。终究还是忍住了,胳膊搭在他的肩上,对着他媚笑,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她感觉到他的手滑下来,顺着她的背,一直往下。   周若琦心里一团火,又急着寻孟柏衡,便对客人笑道:“我去一下化妆室。”客人死死地搂着她的腰,不肯放手,脸涎上来,道:“别去。我们两个单独待一会儿吧。”周若琦推开他,踉跄了几步,站稳了,对客人嫣然一笑:“你且等等,我马上回来。”   脚步匆匆地走出舞厅,寻了一圈,依旧不见孟柏衡的身影。回到化妆室,见张姐坐在那里抽   烟,周若琦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走到镜子前,随意地捡起一支眉笔,描了描眉毛。她看着镜子中的张姐,笑道:“张姐,今天不忙?”   张姐没有抬头,吐着烟圈,笑道:“方才陪孟爷说了会儿话。他晚上还有事,先回去了。”周若琦一听此话,知道自己今晚没机会再见孟柏衡,略有失望。她放下手中的眉笔,对着镜子中的自己笑了笑,转身出去。   走过那个过道的时候,周若琦依旧心有余悸。那日王老板把她抢拉到黑暗的角落,差点毁了她的清白,要不是孟柏衡的出现……周若琦打了一个寒颤。   听见前边的拐角处传来声响,她愣了愣,站在那里,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多事的好,便打算调头,往另一条通道走。走了几步,心里忐忑不安,那日是孟柏衡救了她,那今日又是谁救那个人?不知那个人是谁,但都是女子,不免有几分同情。   依旧原路走去,见拐角那头,一个男子抱着莉英,欲行不轨之事。莉英拼死抵抗,拳打脚踢的,就连牙齿也用上了。周若琦一惊,心跳得极快,故意装作不小心撞见,惊叫了一声。那男子抬头看见,骂了一句“八嘎”,又用日语对周若琦道:“滚开。”   日本人?周若琦知道,如今的上海滩是日本人的天下。日本人横行霸道,以为自己是天王老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她也曾听说,几年前在南京,日本人所犯下的罪孽。   面对日本人,她想要逃。可被□的是莉英。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是莉英。她心中的偶像。   “太君。”周若琦露出妩媚的微笑,用并不流利的日语说道,“孟柏衡孟爷让我来找莉英小姐,让她马上过去。您是知道孟爷的性子的,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若是惹恼了他,任凭是谁,都是不放在眼里的。”她不知自己为何会用孟柏衡来当借口,或许是她只认识孟柏衡这一个场面上的人物的缘故。   这日本人倒也识相,放开了莉英,用手理了理衣领。周若琦悬着一颗心,见他的反应,知道他对孟柏衡也是有顾虑的。他从周若琦的身边走过,瞥了周若琦一眼,冷冷道:“日语说得不错。”周若琦赶紧赔笑,点头哈腰。   莉英终于支撑不住,瘫倒在地。周若琦赶紧走过去,蹲□,关切道:“你还好吧?他有没有……”莉英摇了摇头,勉强笑道:“我没事。那个鬼子一直纠缠着我,让我陪他跳舞。哼,小鬼子,让我陪他跳舞,那我与那些汉奸有什么两样?”她顿了顿,盯着周若琦看,疑惑道:“为何你会说日语?”周若琦心想,莉英必定是把她当做日本特务了,便笑道:“我父亲在生病之前,曾   是大学里的老师,他会英语、法语和日语。我自幼便受他的教诲,自然会一点。”莉英点了点头,用手将衣服拉起,缓缓地站起来。   因莉英要回化妆室更衣,周若琦便依旧回到了舞厅。那位客人喝了更多的酒,醉醺醺的,躺在沙发上,架着脚。见周若琦回来,他便摇摇摆摆地站起来,扑在周若琦的肩膀上,喃喃道:“跳舞……我们去跳舞……”周若琦被这股酒气熏着,撇过头去,恰见方才那个日本人正搂着一个舞女在舞池里跳舞。她赶紧低下头,生怕自己被认出来。   莉英换了一身衣服,款款地走上舞台,站在麦克风前,缓缓地吟唱一首时兴歌曲:“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这首歌原是周璇为电影所唱的插曲,周璇有金嗓子之称,声音甜美,而此歌由莉英唱来,则多了一份妩媚婉转。   周若琦扶着自己的客人,又瞥了那个日本人一眼。他听见莉英的歌声,停下舞步,推开陪他跳舞的舞女。独自在舞池里站立了一会儿,呆呆地望着舞台上的莉英,他忽然冲了上去,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手枪,朝着莉英的胸口便是一枪。   莉英穿着一件白色的旗袍,上面用银丝绣着玉兰花的纹样。血从伤口漫出来,渐渐扩散,染红了白旗袍上的玉兰花。舞池里的人听见枪声,尖叫起来,四下逃散。周若琦站在那里,任凭客人摔倒在地,也顾不得去扶。她只看见莉英站在麦克风前,似乎还未察觉到自己的生命稍纵即逝,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笑。音乐依旧响着,只是没了词,空空的,仿佛留声机上的唱片,放完了曲调,依旧滋滋地空转。莉英妆容精致,皮肤白皙,身段姣好,她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完美,仿佛是世间之人。她果然不再是世间之人,她死了。   周若琦跑到舞台旁的时候,莉英已经摔倒在地。血从她的胸口流出来,淌了一地。她的眼睛依旧睁着,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嘴角微微张着,好像随时都会说出话来一眼。周若琦有些怕,往后退了几步,她的脑子里乱乱的,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正在往化妆室跑去。   推开门,化妆室里乱哄哄的,大家都在议论方才发生的事。周若琦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趴在桌上,感觉自己正在发抖。她抬起头,看见镜子中的自己,一张苍白的脸,没有血丝,是被吓的。   琳达坐在一旁,哭丧着脸,问道:“咱们百乐门有那么多人,怎么日本人不杀别人,偏偏挑了她?”露西冷笑一声,道:“枪打出头鸟。莉英不是红么,不打她,难道还打我们?”琳达道:“那照你的说   法,莉英的死也只能怪她太红?”露西架着二郎腿,给自己点了一支烟:“那是当然。不然为什么日本人不找你,偏偏找上她呢?”琳达点头道:“话说这个莉英平时神神秘秘的,红得莫名其妙。”露西吸了一口烟,道:“据说她原本姓陆,莉英或许是艺名,谁都不曾知晓。我也觉得她唱歌并不好听,真不明白她是怎么红起来的。”   周若琦感觉自己抖得更厉害了,她想要说话,可嗓子里好像堵着什么似的,竟发不出一点声音。秦经理推门进来,唤张姐出去。张姐应了一声,问道:“外面怎么样了?”秦经理皱眉道:“巡捕房派人来了。但谁敢对日本人说个不字?莉英的尸体已经搬出去了……”周若琦听见尸体这两个字,心里又是一痛。   张姐随秦经理出去了。周若琦坐在那里,听着周围舞女们的议论,只觉得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而她则在一片喧闹之中,渐渐地连自己都迷失了。她受不了,一拍桌子,跳起来,往外跑去。   一个妙龄女子在中国人的地盘上被日本人杀害,可却拿日本人没办法。更令人窒息的是,剩下的那些中国人议论纷纷,竟然都是冷嘲热讽,看客似的,仿佛与自己全然无关。周若琦想要呐喊,却喊不出声音,她只能拼命地跑着,想跑出着晦暗的百乐门,跑到月光之下,呼吸新鲜空气。   在门口,迎面撞上一个男子。周若琦抬起头,看见孟柏衡深沉的眼眸。她的腿一软,差点瘫倒,孟柏衡一把扶住了她。他的身上散发着淡淡的烟草味,让她顿时觉得安心,渐渐平静下来。他问她:“璐璐在化妆室?”周若琦点了点头。他道:“那我去接她回家。竟然发生这种事,鬼子也太嚣张了。”周若琦还是茫然地点头。他原本是想去化妆间找张姐,见周若琦神情恍惚,便知她亦受到了惊吓,便柔声问道:“你还好吗?”   不知为何,平日里那么讨厌他,那么提防他,无时无刻不想在他的面前端着架子,可听得他这一句话,她的泪便扑簌簌地落了下来。他伸出手,将她搂进怀中,淡淡道:“没事了。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第十三章   周若琦一夜乱梦。梦境像是黑白电影,反复重播着同一个镜头,人像是模糊的,看不起脸,唯一的那片鲜红,是莉英的血。   翻来覆去,似梦非梦,脑子愈加沉重,终于醒来。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她听见外面传来街坊邻居说话的声音,无非是一些家常琐事,哪里的菜便宜,哪家人家的儿子娶亲一类,平平淡淡的生活,仿佛东洋人的魔爪不曾威胁这座城市,日子依旧继续。她起身,走到窗前,看见对面房子墙壁上的爬山虎郁郁葱葱,想到昨夜百乐门里发生的事,恍如隔世。   对面楼底,一个老妇人坐在小凳子上,面前放着大木盆,正弯腰洗衣。衣服在搓板上洗搓着,发出唰唰的声响,肥皂泡渐在她的脸上,她抬起肩膀,把脸擦了擦。几个孩子斜跨着布包,嬉笑打闹着,往弄堂口跑去。一切的一切如同往日一样,并没有什么区别。一个年轻女子的死亡,在这偌大的上海滩,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周若琦想到这里,忽然又害怕起来。她来不及换衣服,只是穿着家常的旧衣服,汲着拖鞋,便往外走。弟弟妹妹们已经去了学校,周太太正在洗碗,见周若琦这么早便起床,不免有几分惊讶。周若琦也不管她,自顾自下了楼,拖鞋踢踏踢踏的,往弄堂口走去。   她的手里握着那张纸,上面记着孟柏衡的电话号码。她想要给孟柏衡打电话,她答应了,她不想再回到百乐门去了。走过徐太太的家,见徐太太正倚门站着,与老妈子说着闲话。徐太太家是装了电话的,因为徐先生过去工作的关系,需要电话。但周若琦不想搭理徐太太,径直从徐太太的面前走了过去。她听见老妈子在身后的说话声:“太太,我早上去买菜,听别人说,昨天百乐门死了一个舞女,是被日本人打死的。”徐太太接口道:“不就是一个舞女,值什么。你瞧弄堂里的周家,他家老大不就是干这行的么……”   周若琦憋着一股气,加快了脚步。她知道弄堂口有一家冷饮店,里面按着电话机。拖鞋在石板路上踢踏踢踏地响着,她似乎察觉到身后有人的目光,回头一看,又不见人影。她觉得自己是昨夜受了刺激,因此有些疑神疑鬼,也不理会,继续往前走去。   局势不好,冷饮店的生意亦不怎样,只有一对情侣相对而坐,吃着多样汤。周若琦瞥了他们一眼,心想大清早的,居然吃多样汤。她是认识老板的,就住在她家前头。与老板打了个招呼,便拿起电话的听筒,拨出了号码。   “喂,你好。”电话的另一头传来女子娇滴滴的声音。周若琦愣了愣,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对方又“喂”了两声,她赶紧道:“我找孟爷。”那女子甜甜道:“好的,请等一下。”周若琦便   拿着听筒,背靠着墙,等着那女子去叫孟柏衡。冷饮店里的吊扇咯吱咯吱地响着,有气无力地转着圈圈。她低下头,用脚把拖鞋踢得远些,又用脚趾钩回来,如此往复。   “喂。”一个沉稳的声音传来。周若琦听出是孟柏衡,便笑着唤了一声:“孟爷。”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笑,隔着电话,对方又看不到。兴许是职业习惯,无意识地便要装出一副笑脸。他倒是真的笑了,她听见他嗤嗤的笑声,能够猜想得到他此刻脸上的戏诌。他问:“凯莉小姐找我何事?”周若琦便道:“孟爷曾经问我的事,我答应了,所以给您挂个电话。”他“哦”了一声,道:“我还以为凯莉小姐是为了感激我昨夜对你的安抚。”周若琦笑道:“这又是另一码事,还需我当面向孟爷致谢才是。不知孟爷何时有空?”孟柏衡道:“这几日怕是不得空。凯莉小姐且在家休养些日子,到时候我派人去接你。这些日子,别出门。百乐门,你也不用再去了。”周若琦道:“那我便等着孟爷。”   挂上电话的时候,周若琦略微觉得心安了些。孟柏衡的话似是一剂良药,治愈了她的恐惧。如今的上海滩,乾帮、劸帮、浒帮三足鼎立,若有乾帮老大孟柏衡作靠山,自然是会安全许多。周若琦从前羡慕莉英,可如今却怕成为下一个莉英。   孟柏衡给了她承诺,她便在家中等候,不再去百乐门上班。等待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慢,她已经习惯了灯红酒绿的生活,一下子让她清净下来,反倒是不习惯了。她想要去见傅子谦,可觉得自己的事一日没有定数,便一日不能安心。又怕自己一出门,恰孟柏衡来寻她,错过了机会。   周太太见女儿这些日子天天待在家里,亦觉得奇怪。但她素日在家是做不得主的,丈夫没病的时候事事听丈夫,丈夫生病后又事事听女儿,尽管心存疑虑,也依旧不敢多问。过了六七天,她终究是忍不住,敲了敲女儿的房门,探进半个头,弱弱地说道:“我方才要淘米烧饭,发现米没了。”周若琦正躺在床上翻旧杂志,听见母亲的声音,便道:“米没了,便去买米。难不成这些小事都要问我。”周太太讪讪地笑着,道:“家里剩下的钱不多了,我怕……”周若琦扔到手里的旧杂志,爬起来,从抽屉里取了几张钞票,塞进周太太手里。周太太便讪讪地走了出去。   钱,都是因为钱。周若琦忽然心里来了气,在镜子前坐下,顺手拿起梳子,狠狠地梳了两下头发。因为用力过猛,梳子的齿刮在头皮上,生生的痛。周若琦扔了梳子,气自己太过轻信孟柏衡,这么容易便答应了他,而他则把她忘了,都过了这么多日,都不曾记得她。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忽然想起自己   在百乐门还有半个月的薪水没有领,看着日近黄昏,快到了百乐门营业的时间,便打算去领了薪水回来,支撑着家里的开销。   因为不是去上班的,便选了一件蓝布长褂,但想了想,觉得那样的地方,还是不要太寒酸的好,便又换了一件粉蓝色旗袍。没有化妆,头发很久没有烫,软软地垂在肩膀上,索性就梳了一个发髻,倒反干净。换上白皮鞋,拿了手提包,扶着墙,咚咚咚地下了楼梯。   好些日子没出门,迎上夕阳的光,只觉得违和。房子墙角的石头缝里,不知何时冒出一支夜来香,盈盈地开着,生命力极强。周若琦踩着高跟鞋,顺着弄堂走出去。快到弄堂口的时候,只见前边有两个黑衣人,尽管是傍晚,却带着墨镜,帽子压得低低的。她的心咚咚地跳起来,脸上装着镇定,自顾自走过去,可那两个黑衣人却挡住了她的去路。周若琦一惊,回头想往另一条路走,可她身后也站着两个黑衣人,拦住了她。   “你们要做什么?”周若琦故意提高了语调,想要引起过往路人的注意。其中一个黑衣人压低嗓子,对她道:“小姐,我们是孟爷的人。孟爷吩咐了,让你在家里等他,不要抛头露面。”   周若琦一听孟柏衡的名字,顿时火上心头。他到底想要做什么?明明答应她的事,至今未曾露面,反而派人监视她,不许她出门。她怒道:“孟柏衡?哼。让孟柏衡自己来见我!”有人鼓掌。周若琦转过头,见孟柏衡朝着她走来,一边走,一边鼓掌。见了孟柏衡,她反而到没了方才的盛气,因为她在气势上便输给了他。   孟柏衡走到周若琦面前,挥了挥手,那几个黑衣人便退了下去。他盯着她的眼睛,嗤嗤地笑着,道:“凯莉小姐还真是没有耐心,等了这么几日,便等不及了?”周若琦妩媚地一笑,道:“孟爷还真是大排场,只是你的手下穿了一身黑,一眼看去就像是坏人,还怎么做坏事?”孟柏衡大笑一声,道:“方才不是叫我孟柏衡的吗?怎么反倒称呼起孟爷了?”周若琦涨红了脸,把头撇到一旁,装出生气的样子,不搭理他。他独自笑了笑,淡淡道:“行了,去收拾行李,我带你走。”   周若琦回到自己的房间,看了看简陋的屋子,在自己的床上坐下。那本旧杂志依旧仍在床上,杂志的背面印着电影广告,是费雯丽主演的电影《魂断蓝桥》,一旁的广告词写着“山盟海誓玉人憔悴,月缺花残终天长恨”。周若琦盯着费雯丽的脸看了许久,心想自己是否有朝一日也能够印在电影的海报之上。当她把目光转到罗伯特的脸上,忽然觉得他与孟柏衡有几分相似。明明一个是中国人,一个是外国人,但依旧觉得有点像。   她什么都没   有拿,两手空空地走了出去。孟柏衡正坐在外面,喝着周太太泡的茶。周太太不知孟柏衡的身份,只知道他有钱有势,还以为他是女儿的客人。见周若琦出来,周太太便撩起围裙擦眼泪,轻声道:“我这个大女儿命苦……”周若琦知道母亲以为她是要做孟柏衡的外室,不免又气又笑,便对母亲道:“妈,我只是要去演电影灌唱片,孟先生不过是我的老板而已。”周太太一听,赶紧笑着点头,哎了几声。孟柏衡放下茶杯,站起身来,问周若琦道:“东西都理好了?”周若琦瞥了他一眼,笑道:“我跟孟先生去,自然是什么都不用带的。”孟柏衡呵呵笑了两声,点头道:“你说得很对。”   屋子里传出周先生咳嗽的声音,又听见他在唤人。周若琦想要跟父亲告个别,可又不知该跟父亲说些什么。父亲从小培养她,希望她做个女大学生,将来寻得一份好工作,然后相夫教子。她觉得自己离父亲的期望越来越远,她所走的是一条截然相反的路。   反正是在同一个城市,可以时常回来看望的,周若琦安慰自己。 ☆、第十四章   临街的公寓,驼色的外墙,台阶与马路之间微微有些裂缝。不是新建的,看起来有些年数,站在大门口,感觉到里面吹出来的风,比外面要冷了好几度的。周若琦从孟柏衡的小汽车上下来,站在公寓前,抬起头,望着公寓的顶。孟柏衡在她身后站着,叼着雪茄,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开电梯的是一个年轻人,见有人来了,便把手里的报纸胡乱地扔在一旁。周若琦随意地瞥了一眼,只见头版上写着防空委员会等几个大字。她没有在意,只是垂手站在一旁。孟柏衡对他道:“七楼。”周若琦笑道:“孟爷为何不选八楼?八,也寓意着发。”孟柏衡淡淡笑道:“七上八下。难道你不想上,而想下?”   明明知道自己说不过他,可每次都想顶上几句。周若琦随着孟柏衡走出电梯,看着他掏出钥匙,打开公寓的门。七层上的小公寓,不大,但结构很好。周若琦在客厅了转了一圈,看着藏青色的墙纸,用手拂过镀金的长沙发。孟柏衡对她道:“要不要去看看你的卧室?”周若琦抬头瞥了孟柏衡一眼,嫣然笑着,点了点头。   客厅是沉静中带着些许的华丽,而卧室则是另一番风格。玫瑰花墙纸,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落地窗前挂着天鹅绒窗帘,周若琦走到四柱床前,在床边坐下。大床又松又软,手指在丝绸被单上划过,凉凉的,极为舒服。她心里有些许的不安,抬眼望孟柏衡的时候,睫毛微微颤抖。她原想是妩媚的,带着诱人的笑,可到底装得不像,嘴角微微上扬便垂了下来。   孟柏衡笑了起来,走到落地窗边,转过身对着她,道:“你以为我想要你?”周若琦一听这话,便涨红了脸,接口道:“那你为何要捧我作明星?”孟柏衡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周若琦脸上烧得更厉害了,她一直以来,都以为孟柏衡是要让她做外室,所以才用明星这个词来诱惑她。她当舞女的时候经常听说,某某女星是某某人的外室,某某女星是某某人的情人,她以为都是这样的。若不是因为这个,那孟柏衡为何要捧她?非亲非故,她也非倾国倾城之貌,亦无琴棋书画之才能,他为何要做亏本的买卖?   天渐渐地黑下来,孟柏衡站在落地窗前,隐没在上海滩的黑夜之中。周若琦伸手去开电灯,可开了灯,她又后悔,自己脸上的神情被他看得一清二楚。她撇过脸,不去看他。而他却走到床边,在她身边坐下。她往里挪了挪,依旧转着头,不看他。他嗤嗤地笑了,道:“我是个生意人,自然不会做亏本的买卖。”周若琦噗嗤一声笑出来,孟柏衡笑着看她,问:“觉得很好笑吗?”周若琦点了点头,用手捂着嘴笑了好一会儿。孟柏衡笑道:“你是   不是觉得我是在黑道上混的,却在你面前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生意人,是在往自己脸上贴金,对吧?”周若琦笑道:“这可是你说的。我不承认。”   孟柏衡望着周若琦,问道:“你既然知道我的名声不好,为什么不怕我?”周若琦止了笑,朝他眨了眨眼睛,道:“我当然怕你。但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哦?”孟柏衡好奇地问道,“为什么你觉得我不会伤害你?”周若琦笑道:“你一个大男人,怎会与我这个小女人过不去?”孟柏衡点头道:“你说得很对。”   孟柏衡起身,走到外面,再进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男子。周若琦见过他,他是孟柏衡的司机。孟柏衡指着这个年轻男子对周若琦道:“他叫阿锋,今后就由他来替你开车。”阿锋对周若琦微微欠了欠身子,一言不发,且当是打了招呼。周若琦笑了笑,道:“你好,请多关照。”孟柏衡道:“你称呼他为阿锋便可。他就住在对面,有什么事,立即找他。”   对面?周若琦心里嘀咕着,她以为孟柏衡送给她一套公寓已经是莫大的恩典,没想到这个不声不响的司机也有一套公寓。看来是她眼光太浅,别人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东西,她却当宝贝似的,真是没见过世面。孟柏衡见她微微嘟着嘴,似乎有些赌气的模样,亦觉得有趣,挥了挥手,让阿锋退下,又对周若琦道:“阿锋不光是开车的技术好,他的功夫也是一等一的。过去他跟在我身边,也是充当贴身保镖的角色,如今我让他跟着你,你可得明白我有多么看重你。”周若琦白了孟柏衡一眼,道:“你不过是让我演几个电影,唱几首歌,难道也有危险不成?”孟柏衡笑道:“是怕你将来万一红了,影迷热情,你吃不消。”   周若琦笑了笑,并不答,心想着自己哪里就那么容易红了,孟柏衡未免把事情看得太过简单。她站起身来,走到客厅去,见沙发旁的矮几上摆着一台电话机,顿时眼睛一亮。孟柏衡站在她的身后,并未看见她的表情,但似乎猜透了她的心思,慢悠悠地说道:“打电话可得有个度。万一有事找你,打进来总是占线,可是不好。”周若琦回头,对孟柏衡宛然一笑,道:“我晓得的。”孟柏衡伸出手,捏了捏周若琦的下巴,笑道:“每次看到你这个笑,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肯定一肚子坏水。”   周若琦想要回驳,但忽然灯灭了,四周陷入了一片黑暗。她吓了一跳,有些茫然,伸出手去摸,却摸到孟柏衡的胸膛。她又是一惊,赶紧缩回手,不敢多走一步,亦不敢伸手,只是茫茫然地说道:“莫非是保险丝断了?”黑暗之中,孟柏衡嗤嗤地笑道:“你去窗口看看。”周若琦气他的淡然,便自己摸索   着往窗口走去,走了几步,脚下一绊,差点摔倒。是孟柏衡扶住了她,他的视力似乎很好,在黑暗之中也能视物。他扶着她,引着她走到窗口。昔日繁华的夜上海,在瞬间没了光彩,陷入无尽的暗黑。   “这是怎么回事?”周若琦问道,“难道全城都停电了?”她不习惯这样的上海,仿佛是美人失去了容颜,变得憔悴不堪。孟柏衡道:“是日本人强行举行全市灯火管制演习。”周若琦冷笑一声:“日本人哪里会这么好心?”孟柏衡笑了,道:“你以为他们灯火管制演习是为了我们中国人?你未免也太天真了吧。”周若琦低下头,不再答话,她心里惦记着家里。母亲和弟弟妹妹们,不知他们现在做些什么,会不会畏惧黑暗。还有她的父亲,他身体虚弱,万一有什么事……   “你放心,你家那里,我早已派人照看。”孟柏衡淡淡道。   尽管周若琦心中不乐意,还是不得不说了一句:“谢谢。”   1942年8月25日,晚上7时30分至11时30分,日军上海陆海军防空司令部强行举行首次上海全市灯火管制演习。   孟柏衡一直待到灯亮之后才离开。周若琦站在门口,与孟柏衡挥手告别,看着他进电梯下楼。她关上门,看着这空无一人的公寓,鼓掌大笑起来。独自泡了很久的热水澡,然后躺在软软的床上,闭上眼睛。床太软了,反倒是有些不习惯,过了很久都未睡着。睁开眼睛,看着四柱床上的蕾丝幔帐,黑暗之中,忽然有些害怕。   但阿锋就住在隔壁,她想到这个,便觉得心安。这个冷漠且英俊的年轻男子,若真的像孟柏衡所说的那样身手不凡,她便不用害怕。她到底在害怕什么呢?其实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翌日起身,已是正午。站在落地窗前,看着繁忙的上海滩,懒懒地打了一个哈欠。趿着拖鞋走出去,见门缝下面塞进了报纸,便拾起,展开来,略微看了几眼。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看见一张照片,上面的人略有眼熟。周若琦盯着看了看,再看旁边的配字,原是一个日本人在昨夜被杀。她忽然想起,这个日本人正是前些日子在百乐门枪杀莉英的那个人。   “活该。”周若琦骂了一句。   这时,传来门铃声。周若琦开了门,见阿锋站在门外。阿锋依旧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不带任何表情,淡淡道:“我看见门缝下的报纸没了,便想着周小姐已经起床。孟先生给周小姐请了一位老妈子,已经到了,等了周小姐很久。”说罢,他退到一旁,让老妈子进来。   周若琦一见着老妇人,便欣喜地唤道:“李妈。”李妈手里拿着一个包袱,也是满脸的笑,不停地搓着两只长满皱纹的手。周若琦赶紧请李妈进来坐了,又   亲自给李妈倒茶。李妈打量着周若琦,笑道:“大小姐如今可算是过上好日子了。瞧着一身衣裳,料子是极好的。”周若琦身上穿的丝绸睡衣是昨夜从衣橱里翻出来的,若是让李妈见到她从前家里穿着的旧衣服,肯定又是另外一番光景。她笑着,在李妈面前坐下,道:“怎么这么巧,说是给我找个帮佣,却偏偏是你来了。”李妈笑道:“不是巧,是孟先生用心良苦。他知道我在周家做了那么多年,对周家是忠心耿耿的,所以特地派人寻了我,与我的新东家说了,才让我来这里。”   这李妈,原是周家未败落时的老妈子,干了十多年,可以说是看着周若琦长大的。自周先生生病,家里渐渐衰败,也用不起老妈子,便把她遣散了。李妈离开周家,另在上海找了一个东家,继续帮佣,以换得钱,补贴家用。   周若琦原为李妈的到来而欣喜,却渐渐面露忧色。孟柏衡怎么会知道李妈与周家的关系?李妈离开周家,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莫非孟柏衡派人调查过她? ☆、第十五章   李妈煮了粥,配上她带来的酱菜,摆在桌上,唤周若琦去吃早饭。周若琦趿着拖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叹道:“李妈的小米薏仁粥煮的是越发的稠了。”李妈站在一旁,笑道:“我记得大小姐最爱喝粥,还有我腌的乳瓜。”周若琦喝了一口粥,抬头恰见李妈望着她,便笑道:“李妈,有什么话要说吗?”李妈笑了笑,低下头,搓了搓手,道:“大小姐是我一手带大的,自然是最了解我的。”   周若琦听得李妈这话,便知她有一大堆道理要讲。李妈虽是出身贫寒,但为人处世不卑不亢,自有她的一番风骨。周若琦起身,搬开身边的椅子,对李妈道:“坐下说吧。”李妈也不退让,在椅子上坐了,两条腿并拢,双手摆在膝盖上:“大小姐,我虽是离开了周家,但与太太也时常联系。周家如今的状况,我是知道的,大小姐的状况,我也是知道的。如今这个孟先生,忽然派人找我来,说是大小姐要当明星了,让我来侍候大小姐。我虽来了,可心里着实不安。大小姐,这个孟先生到底是什么人,他为什么要让大小姐当明星?俗话说,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怎么这种好事会落到大小姐的头上?”   李妈说得诚恳,她的这些话,周若琦也曾想过,只是没有答案。原以为孟柏衡图个新鲜,想要她做外室,故拿明星来诱惑她,引她上钩。可如今看来,孟柏衡并无与她亲近的念头,这更是让周若琦增添了几分疑惑。可如今李妈说出来,反而是让周若琦定了心神。既然已经来了,就心安理得地住下来,不去管太多。无论将来的路怎么走,总比当舞女一路黑的好。周若琦想起死在日本人枪下的莉英,不由得皱了皱眉毛。   低下头,默默地喝粥,李妈坐在一旁,亦是沉默。周若琦不敢看李妈,她有些心虚,因为自己心里已经把自己贬低,生怕李妈失望。那年李妈离开周家的时候,她还是一个天真的女学生,如今……如今早就不同了。   “李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周若琦放下碗,用手擦了擦嘴角,笑道,“我向你保证。”李妈皱了皱眉,打了打周若琦的手,掏出洁白的手绢,替周若琦擦了擦嘴。在这一瞬间,周若琦觉得仿佛回到了当年,自己依旧是个孩子,被李妈宠溺着。   依着墙,看着李妈洗碗,阳光照在水上,泡沫映着光,点点闪闪。周若琦忽然想起那一双亮闪闪的眼睛,傅子谦,她许久未见他了。   换了一身衣服,拿了手提包,对李妈道:“我回家一趟。”李妈回过头,应了一声,道:“我也随你一起去。”周若琦赶紧道:“你过几天再去吧。我们才搬进来,你把屋子打扫一下。我去看看,马上回来的。”说罢,也不等李妈回答,   开门便走了出去。   电梯到达一楼,周若琦奔奔跳跳地走出去,手提包一甩一甩的,心情甚好。才走了没几步,便见一辆黑色的小汽车停在公寓前,车门打开,阿锋从上面走了下来。周若琦的心一沉,立在那里,瞥了阿锋一眼。   阿锋依旧是面无表情,大步走到周若琦的面前,躬身道:“周小姐,请上车。”周若琦把头一扬,问道:“去哪里?”阿锋冷冷道:“周小姐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孟先生吩咐了,这车归周小姐所用。”周若琦“哼”了一声,心想这哪里是送了一辆车子给她,分明是派人时刻监视她的行踪。但她瞥了汽车一眼,心想坐车也是方便,省得她挤电车,也便欣然坐了上去。   坐在后排,只看见阿锋的背影,瘦削的,却显得坚韧。周若琦盯着他的背影看了许久,又把目光投向窗外。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男子,跟孟柏衡一样令人猜不透。周若琦冷笑一声,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跟班。   一路上盘算着,该找什么借口来甩掉阿锋。到了校门口,周若琦下车,刚想开口说些什么,阿锋却道:“我在这里等周小姐。”周若琦一听,竟是出乎意料,不由得抿嘴一笑,还朝阿锋挥了挥手。   教室里安安静静的,学生们正在考试。周若琦站在走廊上,透过玻璃窗,看见傅子谦站在讲台前监考。她好几日都未曾见他,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觉得他瘦了,也更英俊了。或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周若琦笑了笑,她觉得傅子谦是这样的美好。   傅子谦不知在想些什么,低着头发呆。周若琦便依着柱子,候在教室外。他抬头,目光随意地投向窗外,忽然愣住,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笑,冲着他点了点头。他便出来,走到她的面前,对着她笑。   “好久不见。”傅子谦憋了半天,终于说出一句话。周若琦咯咯地笑着,仰着头,道:“在监考?”傅子谦点头道:“是。”顿了顿,又道:“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周若琦把头一偏,问道:“为什么?”傅子谦道:“因为你好久都未出现。”周若琦笑道:“只是因为工作。”话一说出口,便后悔,生怕傅子谦问她关于工作的问题。好在傅子谦并没有在意,只是欣喜地看着她笑。   考试结束,收了卷子,傅子谦与周若琦肩并肩走着,出了校门。周若琦下意识地四处看了看,并未见到阿锋和那辆黑色小汽车,她心有疑惑,但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傅子谦带她去吃西餐。她有些忐忑,虽然吃过几次西餐,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父亲还未生病,家庭富足,曾带着她们上西餐厅来。时隔多年,她都快忘了如何握刀叉,就像她忘了父亲曾经对她的教诲一样。她   端着架子,似乎是姿态高雅,其实是手心里捏了一把汗的,好在傅子谦并未察觉到她的别扭。   吃完了西餐,又去看电影。看来傅子谦是早早地计划了许久,只是等待她的出现。两个人坐在电影院里,黑白银幕上女子甜美的容颜,一颦一笑都是那么美好。周若琦心想,再过一些时日,她也能出现在千千万万人的面前,笑给他们看。不知那个时候,坐在座位上看电影的傅子谦会是怎样的心情。正在出神,忽然觉得手上一热,原来是傅子谦握住了她的手。她也没有躲,就任凭他握着,一直到电影结束。   走出电影院的时候,傅子谦提出送周若琦回家。周若琦婉拒了,只道几日再见。因她坚持,傅子谦便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把她送上了电车,然后与她挥手告别。透过电车的车窗,周若琦朝着傅子谦挥了挥手,看着他的身影越来越远。   周若琦没有回公寓,而是回了她自己的家。当她再次走进着狭窄的弄堂时,心情与从前截然不同。路过徐太太家的后门,她朝里面瞥了一眼,见徐太太正在骂老妈子。继续往前走,不去理会,只是心里愈加开心。   但当周若琦踩着破旧的楼梯,走进家的时候,心情顿时阴了下来。两个妹妹刚放学回家,正趴在桌子上写作业。周若璇抬头看见了她,唤了一声:“大姐。”周若琦听到这殷勤的声音,便知周若璇一定又缺钱了。果然,周若璇跑到她的面前,满脸堆笑道:“大姐,三妹摔了一跤,裤子的膝盖上破了一个洞。”说着,周若璇把周若瑛拉了过来,指着破裤子,给周若琦看。周若瑛涨红了脸,低着头,不敢说话。   周若琦扬了扬眉毛,冷笑道:“不就一条裤子而已,值什么。那你呢?你又缺什么东西?”周若璇笑道:“大姐,我的钢笔坏了,拿胶布绑着,别人见了都笑话我。”周若琦心想,你活该被笑话,但还是掏出几张钞票,塞进周若璇和周若瑛的手里。   周太太在手臂上擦了擦汗,对周若琦道:“又断水了。”周若琦才把钱包放进手提包里,听到这话,便走到水池边,试了试,果然只听得水管子里哄哄的声响,却流不出一滴水。她有些恼火,一半是因为周若璇,一半是因为这水管子,敲了敲,骂道:“该死的鬼子,先是断电,又是断水,还让不让人活了。”正在骂,听见外面楼梯咯吱咯吱的响声,便知有人上楼,赶紧停住。   走进来的人,瘦而高,一张冰块脸,正是阿锋。周若琦更是添了几分不快,沉下脸,问道:“你不会是在跟踪我吧?”阿锋却也不辩解,道:“是。”周若琦冷笑一声,不去理睬他,自顾自低下头研究水管子。阿锋冷冷道:“周小姐,孟先生让你马上过去一趟。   ”周若琦白了他一眼,道:“没看见我在修水管吗?家里一点水都没有,难道要他们活活渴死?”阿锋道:“孟先生会派人来解决水的问题。还请周小姐立刻随我走一趟。”他这话说得斩钉截铁,一点都不容周若琦分辨。周若琦无法,只得随着阿锋走出去。   “你让孟先生立刻派人来修水管子,要不然就给我家换一套新房子。”周若琦心里不痛快,依旧忍不住嘴硬。   阿锋低着头,冷冷道:“是。” ☆、第十六章   汽车在一座大楼前停下,周若琦下了车,抬头见是银行的招牌。她转头问阿锋:“是不是走错了地方?”阿锋淡淡道:“孟先生正在他的办公室等着你。”周若琦便往台阶走上去,心里不住地嘀咕。   她从前在百乐门时,曾多次听别人说起过孟柏衡,皆是不良的黑帮形象,贩卖鸦片,开设赌场,无恶不作。如今见这幢气派的大楼,挂着银行的招牌,看起来极为正当,竟一点都瞧不出黑帮的背景。   从旋转门走进去,大厅正中高高的天花板上挂着水晶吊灯,地板擦得铮亮。阿锋从后面走上来,引着周若琦进了电梯。周若琦好奇地问阿锋:“孟先生除了这银行,还经营什么行当?”阿锋看了周若琦一眼,没有做声。周若琦撇了撇嘴,在心里暗骂了一句。   孟柏衡的办公室门外,站在一排人。周若琦见其中有几个身穿日本军装,一颗心顿时吊得老高。她怕日本人,觉得日本人就是恶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低下头,跟着阿锋进了孟柏衡的办公室。   孟柏衡正坐在沙发上,架着二郎腿,嘴里叼着雪茄。他的身边坐着一个中年男子,身材不高,脸很瘦,瘦得连皮都皱了起来,说话的时候,脸颊上尽是褶子。周若琦不认识这个男子,只是对他笑了笑,然后对孟柏衡笑道:“孟先生,你找我?”孟柏衡指了指那个陌生男子,笑道:“这位是渡边介,渡边先生。”   周若琦一听是日本人,心里一阵厌恶,但还是不得不装出一副笑脸,朝渡边介鞠了躬,用蹩脚的日语道:“渡边先生,您好。”渡边介一听,便笑道:“周小姐的日语说得这样的好,真是难得。”周若琦笑了笑,瞥了孟柏衡一眼。   孟柏衡站起来,一摇一摆地走到周若琦的身边,伸出手,搂住了她。周若琦瞪了孟柏衡一眼,想要挣脱,怎奈他的力气这样大,竟一点都挣脱不了。孟柏衡笑嘻嘻地看着她,道:“才半天时间没有见,就想你想得紧。”周若琦一头雾水,不知他究竟是那根筋搭错,居然说出这种没头没脑的话。孟柏衡搂着她,让她坐在他的身边,笑道:“渡边先生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   “问我?”周若琦不解,看了看孟柏衡,又看了看渡边介。渡边介轻咳了一声,一板一眼地说道:“不知周小姐知不知道,昨天夜里,有人趁着皇军的灯火管制演习,杀死了一个日本人。”周若琦想起早晨看到的那张报纸,有关日本人被杀的消息。是杀死莉英的那个人,他死了,是活该。周若琦觉得痛快,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孟柏衡察觉到她细微的变化,将她搂得紧了些,她立即醒悟过来,垂下眼帘。   不知渡边介有没有看到她细微的笑意,周若琦的心咚咚地跳着。好在渡   边介并未在意,只是问她:“昨天夜里,你与孟先生在一起?”周若琦点了点头,道:“是的。孟先生一直在我的公寓,天快亮的时候才离开的。”渡边介又问:“那你们在一起做些什么?”   做些什么?周若琦回想昨夜,似乎他们也并未做些什么。但日本人问这些问题,必定有蹊跷。她恨透了日本人,才不想老老实实地回答他们的问题,便装出一副娇羞的样子,低下头,羞答答地说道:“若是说做些什么,我也……我也说不上来……”一边说,一边凑近孟柏衡,捶了他几下,嗔道:“讨厌死了。你是故意欺负人家,才让人家来这里出丑的吧。”孟柏衡倒也配合,用手捏了捏她的下巴,笑道:“小东西,渡边先生在这里呢,还敢朝着我发嗲,看我晚上回去怎么收拾你。”   两人打情骂俏,一旁的渡边介坐不住了,欠了欠身子,尴尬道:“既然如此,那在下过几天再来拜访孟先生。”孟柏衡赶紧起身,连连说了好几句“怠慢”,将渡边介送出门外。他才关了门,回转身来,便见周若琦将手摊在他的面前。他笑问:“你这是做什么?”周若琦扬了扬头,道:“给钱。”   孟柏衡嗤嗤地笑着,伸出手,打了周若琦的手心。周若琦反打了他一下,板着脸道:“你让阿锋把我叫了来,陪你演了这一场戏,可不是该给我一些辛苦费?”孟柏衡走到窗前的办公桌前坐下,两条腿架在桌子上,懒懒道:“我每月给了你那么多钱,难道不够用?”周若琦跟过去,站在他的身边,道:“那是生活费,这是出场费,不一样的。”孟柏衡笑了笑,点头道:“行。”说着,掏出一叠钞票,也没有点,便递给了周若琦。   周若琦欣喜地接过钱,跑到沙发旁,一屁股坐下来,专心致志地点着钱。发现数目超出她的预想,更是开心,笑吟吟地把钱塞进手提包里。孟柏衡看了她一会儿,问道:“你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周若琦道:“爸爸的医药费,弟弟妹妹的学费,一家人的生活费,还想给家里买一套新房子。如今住的屋子太旧,断水断电的,很是麻烦。”孟柏衡听了,并未说什么,只是掏出一支雪茄,点燃了,深深地吸了一口。   周若琦把钱放好,看了孟柏衡一眼,问道:“日本人找你做什么?”孟柏衡吐出烟圈,淡淡道:“他们觉得那个人是我杀的。”周若琦笑道:“所以你让我替你做不在场的证明,对吗。早知我救了你一命,就该多跟你讨些钱的。”孟柏衡笑道:“我杀人,何须亲自动手。我不傻,日本人也不傻。”周若琦起初没听懂,待她明白过来,便沉下脸道:“孟先生是在说我傻吗?”孟柏衡咬着雪茄,笑了笑,靠着椅背,没有说话。   孟   柏衡送周若琦回公寓,阿锋替他们开车。半路上,孟柏衡忽然开口对周若琦道:“从明天起,我会派一个老师来教你日文。”周若琦纳闷,他明明说是要捧她做女明星,可却要让她学日文。她把头撇向车窗外,嘟嘴道:“干什么不好,偏偏学日文,难不成是让我当汉奸?”这话一说出口,便觉得后悔。如今上海滩的人哪个不知孟柏衡与日军的亲密,她分明是当面指责他是汉奸。好在孟柏衡并没有在意,只是笑了笑,道:“我知道你会说几句日语,不忍心看你荒废了日文。”周若琦憋着一股气,道:“不过是我父亲当年对我抱有期待,想让我做女学究,所以教了我几句。自他生病之后,便再也没有碰过功课,怕是学不好了。”   其实并不是学不好,只是不想学。虽然生活疾苦,要为金钱而操心,可一旦回头去看曾经埋头苦读的时光,只觉得种种功课都是繁杂不堪。周若琦素来不是有上进心的好学生,昔日的功课成绩只是因为有个当老师的父亲逼着,如今孟柏衡居然让她在触碰这苦差事,她自然是不肯的。   但孟柏衡怎会听她的。她既然拿了他的钱,又住着他给的房子,自然得听从他的话。日文老师每日早晨来公寓,教授两个小时的课,布置功课,然后离去。下午完成功课,因为是隔日便要给老师检查的,周若琦觉得自己完全被困住了,竟然变成一个乖学生,日日上课,天天做功课,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倒是李妈,觉得欢喜,对孟柏衡大为改观,觉得他的种种安排,皆是为了周若琦好,每次见到孟柏衡,便极为热情。   孟柏衡是难得来公寓的,即使来了,也只是坐坐,问一问周若琦的功课,随便诌笑几句,便走了。李妈又是会做一些小点心,殷勤地端给他。他吃了,每每都夸赞不已,让李妈极为高兴。   孟柏衡走后,周若琦总是对李妈道:“以后被给他吃东西。”李妈道:“你们周家如今过日子都是靠他,给他吃些小点心又怎么了?”周若琦哼了一声,道:“人家在外面都是去高档的饭店西餐厅之类的,吃惯了好东西,怎会觉得我们这些粗茶淡饭好吃?白让他小瞧了去。”李妈道:“大小姐,你这么想就不对了。我瞧这孟先生,人挺好的,你为何每次都摆脸色给他看?或许他吃厌了山珍海味,倒觉得我做的点心爽口,也是不一定的。”周若琦笑道:“哟。当初是谁让我提防着他,如今反倒替他说话了。”李妈则不以为然:“我虽是个当下人的,可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要多,总归是比你会看人的。”   会看人?周若琦在心里暗笑,李妈自认为会看人,却从未看出孟柏衡是帮会大佬,也未看出她每晚出去,都是与傅子谦   见面。   如果一开始接近傅子谦是为了钱,那现在又是为了什么?这个问题,就连周若琦自己都不清楚。她只知道自己见到傅子谦就高兴,见不到他就朝思暮想,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丝线,缠绕在她的心头,傅子谦远一点,线就紧一点,心就痛一点。   因天气转凉,故换在旗袍外面加了一件开衫,对着镜子,用手拢了拢头发,拎着手提包,关门出去。坐电梯到了底层,朝开电梯的点了点头,然后往外走。才走到公寓门口,便见孟柏衡从车上下来,周若琦不由得愣在那里。 ☆、第十七章   孟柏衡穿着长衫,拄着手杖,从汽车上下来,见到周若琦,便露出一排白亮的牙齿,笑道:“真巧,鄙人正想邀周小姐一同外出。”周若琦在心里暗骂了一句倒霉,脸上挤出一丝笑,对孟柏衡道:“真是不巧,我有事在先,无法陪孟先生一起出去。”   但孟柏衡不听周若琦的分说,径自打开车门,将周若琦推了进去。周若琦的额头撞在车窗上,她哎呦了一声,瞪了孟柏衡一眼。孟柏衡在她的身边坐下,嗤嗤地笑着,仿佛是很得意的模样。周若琦没好气地问:“去哪里?”孟柏衡笑道:“到时候你便晓得了。”   汽车在一个巷口停了下来,孟柏衡下了车,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让周若琦下车。周若琦打量着周围,她从未来过这个地方。石库门的建筑,虽不是高档居所,但比起她家所住的那个弄堂,却是上了好几个档次。她不明白孟柏衡为何带她来此,只是跟着孟柏衡的身后。   孟柏衡推开临街的一道小黑门,周若琦走进去,见一个天井,花坛里开着几株黄菊,枫树的叶子微红。在往里走,一楼的饭厅里,亮着昏黄的电灯,有饭菜的香味。   “大姐。”周辰眼尖,看见周若琦,便放下碗筷,屁颠屁颠地跑过来。他见孟柏衡背着手站在周若琦的身后,便扔下周若琦,跑到孟柏衡的面前,唤了一声:“孟叔叔。”   孟叔叔?周若琦哼了一声,他们什么时候这么熟?   周太太赶紧走过来,赔笑道:“孟先生来啦。”周若琦把母亲拉到一旁,低声问道:“你们怎么在这里?”周太太笑道:“是孟先生让我们搬到这里来住的。他说从前的那套房子太小太旧,无论是对你父亲的病情,还是对你弟弟妹妹的成长,都是不好的。”周若琦责怪道:“他让你们搬,你们就搬了?再说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跟我商量一下?”周太太讪讪地笑道:“是孟先生吩咐的,让我们先别告诉你。”   周若琦觉得自己的母亲实在是太懦弱了,孟柏衡说什么,周太太便做什么,简直听话到了极点。她瞥了孟柏衡一眼,见周若璇和周辰都围在孟柏衡的身边,孟叔叔长,孟叔叔短的,极其亲热,心里便觉得不舒服。   “若璇,你过来。”周若琦把周若璇拉到一旁,提高嗓门道,“你年纪也不小了,早就不是孩子,怎么跟一个陌生男子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周若璇还未辩,孟柏衡却笑了,周若琦看见孟柏衡的笑,便知他定在嘲笑她。她也不理睬他,只是推了推周若璇,道:“快去吃饭吧。”   周若璇回到饭桌旁坐下,依旧冲着孟柏衡笑。倒是周若瑛,一直呆呆地坐在那里,手中握着碗筷,一脸天真。周若琦心想,还是三妹老实。   这房子同两层,底   下是厨房饭厅等日常起居所用,楼上是三间卧室。周先生养病住一间,周太太就在周先生的床边搭了一张小床,方便照料。周若璇和周若瑛住一间,周辰独占一间。虽是半旧的房子,但比起从前的那个破旧的屋子,已经是好了太多。周太太对孟柏衡是千恩万谢,孟柏衡则是谦恭有礼,一点都不盛气凌人。   周若琦知道,这样一套房子,对于孟柏衡而已,简直不值一提。虽是这样想,但依旧对他心存感激,可当她看见他对她的笑,便把这一点点感激之情打消。分明是戏诌的笑,她厌及了他这个表情。   与家人告别,跟着孟柏衡上了汽车。周若琦惦记着傅子谦约她看电影的时,不免有些心焦。眼看天色愈加暗沉,她更是不耐烦起来。孟柏衡瞥了她一眼,笑道:“对了,周小姐方才不是说有事吗?可是有什么事,要去哪里,我送你过去。”周若琦憋着气,强笑道:“不劳烦孟先生大驾,我自己去便可以了。”孟柏衡却依旧笑着坚持,周若琦便不出声,赌气把头转向窗外。   孟柏衡笑了起来,周若琦瞪了他一眼。孟柏衡笑道:“我就喜欢看你生气的样子。”周若琦冷笑道:“孟先生真是奇怪,人人都喜欢看笑脸,你怎么喜欢看白眼?”孟柏衡道:“人人都不敢给我看白眼,都是笑脸相迎,也只有你,敢对我说个不字。周小姐,你并不怕我。”   周若琦想了想,其实初知他是孟柏衡时,她亦是怕过他的,但时间久了,便自然而然地随便了起来,或许是因为他待她太好的缘故。想到这里,她又是一愣,他待她好吗?似乎,的确是待她好的。可是,他又为何要待她好呢?她不过是穷人家的女儿,又是个做舞女的,况且他看似并不想要她。   孟柏衡见周若琦发愣,便笑道:“周小姐为何不怕我?”周若琦回过神来,这个问题恰好是她所想的,可见他再一次看穿了她的心思。她索性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或许是因为孟先生喜欢我的缘故。”孟柏衡一听,大笑起来,倒把周若琦羞得满脸通红。   “喜欢你?”孟柏衡笑道,“周小姐,我并不喜欢你。”   周若琦红着脸,气自己不稳重。孟柏衡见她这副模样,更是觉得有趣,继续说道:“依我看,别人都怕我,是因为他们并不傻。”周若琦想说自己并不傻,可如今这副情景,她已经显得傻,再说就显得更傻,只得气鼓鼓地坐在一旁,不再出声。车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冷了,谁都没有再说话。周若琦望着窗外的行人,听见孟柏衡在那里笑。笑?有什么好笑的?周若琦在心里把孟柏衡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   汽车忽然停了下来。周若琦在心里骂得真酣,猛然间醒悟过来,见他们正停在   电影院对面。电影已经开场,门外寥寥无人,只有一个男子孤独地站着。周若琦一眼就认出是傅子谦,他手里握着电影票,依旧苦苦等待。   原本约好一起看电影,都怪这个孟柏衡。周若琦暗暗骂了几句,忽然脑子里叮得一声。孟柏衡既然带她来此,那他一定是早就知道了她和傅子谦的事。她猛然间转头去看孟柏衡,见他坐在那里,悠然自得地抽着雪茄,嘴角藏不了坏笑。   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睛。周若琦承认自己傻,在他面前,她拿什么来逞强?她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给的。没有他,她依旧只是百乐门里的低级舞女,受人□,或许更悲惨。想到这里,她伤感起来,低下头,鼻子酸酸的。   “我……”她才开口说了一个字,就觉得眼睛里的泪水即将涌出来,她赶紧停住不说,强忍着眼泪。   “去吧。”孟柏衡柔声说道。   周若琦抬起头,他如此温柔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他见她一脸欣喜,也笑了,咬着雪茄道:“别让小白脸等得太久。”周若琦朝着他皱了皱鼻子,开门下车,急匆匆地穿过马路,朝傅子谦跑去。   傅子谦站在那里,修长挺拔的身材,似是竹子一般。他见了周若琦,便笑着朝她挥了挥手。她略带抱歉地朝他笑,想要开口解释,但他伸出手指,抵住她的唇,微笑道:“我知道你有事耽搁了。没关系的。”他的宽容使得她更加内疚。恰逢电影散场,人们纷纷走出来,周围喧闹了起来。周若琦回头一看,街对面的汽车已经不在,她知道孟柏衡走了。   她对傅子谦道:“我去买下一场的电影票。”他道:“要不改日在看吧。时候不早了,若是看下一场电影,回家便是半夜,我明日还有课,你也必定有事要做。”她点了点头,问道:“那我们做些什么呢?”他道:“要不去书店看看?”她笑道:“那也好。”   书店增了许多新书,都是周若琦未曾听说的。其实不接触书籍,才不过是几年时间,一些新兴的书就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她看傅子谦挑书的模样,极其认真,让她心动。她脸上一红,赶紧低下头,翻了翻附近的几本书。   他选了书,付了钱,与她一同走出去。他问她:“最近都在读什么书?”她笑道:“最近忙着念日文,也没时间看书。”他疑惑道:“日文?怎么连你都在学日文?”她看他的神情,是极其厌恶日本人的,赶紧笑道:“因为工作上的关系,不然我才不去学这蛮夷的语言,平日里见了日本人就生厌。不过,若是学会了,用他们的语言去骂他们,也是一件爽快的事。”他听了这话,也笑了,道:“这话说得很对。”   告别的时候,她忽然想到了什么,问他有没有带笔。他是   常年随身带着一支钢笔的,只是没有带纸。她便在他的手心,把公寓的电话号码写了下来,又让他把他家的电话号码写在她的手上。她笑道:“以后打电话联系,会方便许多。”   坐着黄包车回公寓。过去她是舍不得花这个钱的,如今既然是孟柏衡的钱,她花起来心安理得。这原本就是从他们这些穷人身上赚来的钱,她再花出去,也算是救济穷人。其实不过是她自己想要舒适,只是找个理由来花钱罢了。   开电梯的人还未下班,替她把电梯开到了七楼。她踩着高跟鞋,从手提包里掏出钥匙,开门进去。   孟柏衡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见周若琦进来,便把报纸叠起来,放在一旁,笑道:“回来得真早。”周若琦知道他是在说反话,也不想反驳,只是脱了高跟鞋,趿着一双拖鞋,走到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咕咚咕咚地喝着。   “从明天起,你不用再学日文了。”孟柏衡笑道。   周若琦一听,大喜,笑道:“真的吗?”   孟柏衡掏出雪茄,嘴角上扬:“我说什么,便是什么。”   “谢谢孟先生。”周若琦心花怒放,握着杯子,嘻嘻笑了一阵,然后继续喝水。   孟柏衡叼着雪茄,坏笑着看着周若琦,道:“从明天起,你去拍电影。”   “什么?”周若琦一口水呛住,大声地咳嗽起来。    ☆、第十八章   周若琦咳了许久,眼里都咳出了泪,隔着雾蒙蒙的眼睛,望着孟柏衡。对于电影,她了解并不多。虽然父亲曾带她看过几场,也随傅子谦去看过几场,但她的心思全在男女主角的罗曼蒂克之上,对于其他,是一概不关心的。   孟柏衡有些得意,看着周若琦的狼狈样,仿佛在欣赏自己的作品。周若琦擦了擦衣领上的水,问道:“是什么电影?让我演什么?”孟柏衡站起身来,往外走去,只抛下一句话:“会让你有空跟小白脸幽会的。”   简直是莫名其妙。周若琦瞪了孟柏衡一眼,朝他的背影吐了吐舌头,恰孟柏衡转身,她赶紧收住了,挤出一脸的笑。孟柏衡咬着雪茄,嘿嘿笑了两声,说了一句:“明天让阿锋送你去。”然后关门出去。   又是阿锋。周若琦想起阿锋那张冰块脸,就觉得不舒服。这个年轻人,长得这般好看,却是这般冷漠,真是可惜了一张英俊的脸。   因为要去片厂,所以翌日早早地起床。梳洗打扮之后,匆匆吃了早饭,便踩着高跟鞋出门。开电梯的瞅了周若琦一眼,低下头,没有说话。周若琦白了他一眼,心里却是美滋滋的,想着是自己打扮得漂亮的缘故。   阿锋已经在公寓大门口等候,待周若琦上了车,便缓缓地将车开到马路中。周若琦打了一个哈欠,从后视镜里看见阿锋的眼睛。在这一瞬间,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才会有如此冰冷至骨的眼神,仿佛是一匹狼,时刻警惕,随时准备扑出去撕咬。   一路上,周若琦一言不发,她猜想阿锋绝对不仅仅是司机这么简单的身份。孟柏衡派他来替她开车,想必还有其他的目的。是为了监视她,还是为了在她不听话的时候……周若琦不敢往下想。   到了片厂,车子刚停稳,周若琦便推开车门,想要下次。但她用力过猛,车门撞在旁边一辆汽车之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周若琦未在意,拿了手提包,便往里走。但身后有人唤住了她,她便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迎面而来的,是一个女子的纤纤玉手,高举着,朝着她的脸打下来。她一时之间来不及躲开,只是闭了闭眼睛。一个身影似风一般而来,挡在了她的面前,那清脆的声响,是他替她挨的耳光声。周若琦睁开眼睛,见阿锋站在那里,脸颊红红的,有手指的印记。再看前面,是一个陌生的女子。这女子长得极高,又是那样的瘦,看起来像是一根竹竿,从头到脚,直通通地下来,没有曲线。长脸,剪着齐刘海,扁平的嘴紧紧抿着,更像是一条线。皮肤是白的,像是岩石一般的白,那高挺的鼻子就是雕刻在岩石上的,生硬且突兀的线条。   阿锋挨了打,但依旧是面无表情,沉默地站着,挡在   周若琦的面前。那女子叫嚷起来,声音是尖细娇羞的:“不长眼睛的东西,明明看见我在这里,故意撞上来,是想找我的麻烦吗?”周若琦一听便火了,推开阿锋,走到那女子的面前,冷笑道:“真是做贼的喊抓贼,明明是你先动手打人,怎么变成我们想找麻烦了。”那女子白了周若琦一眼,抿嘴道:“你居然敢瞪我?你可知道我是谁?”周若琦又死命地瞪了她几眼,哼了一声,道:“我管你是谁。我想瞪谁,就瞪谁。眼睛长在我的脸上,你管得着么。”   那女子上前一步,正想说些什么,见一个矮小的男人朝他们走来,便缩了缩身子,用手揉了揉鼻子。待那男人走近,她便挤出几滴眼泪,娇滴滴地叫了一声:“导演。”然后顺势扑到那男人身边。   周若琦看这矮小的男人,尖瘦的脸,下巴上稀稀拉拉地长着几根胡子,像是焉掉的枯草,眼睛略有些斗鸡,似时时刻刻盯着自己的鼻尖,而他的鼻尖在他的注视下愈加的尖,更引得他时刻注视着。周若琦心想,原来这小个子男子就是导演,人不可貌相,看不出他还有些才华。   导演伸出手,欲搭这女子的肩膀,怎奈这女子比她还高了一个头的模样,他觉得伸手吃力,便从上往下,手在她的背上划下来,搂住了她的腰。“晓珺呀,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他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口黄板牙,“你告诉我,我来替你出气。”   周若琦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想了想,方才吴晓珺这个名字。她曾经看过一部吴晓珺主演的电影,庸俗的爱情片,讲述一对青年男女私奔后殉情的故事。在电影里,吴晓珺演了一个楚楚可怜的大家闺秀,由于她的瘦,与时下流行的银盘脸不同,故在一段时间里红了一阵,还有了一个“小郡主”的称号。   如今吴晓珺就站在她的面前,一派娇羞,与先前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截然不同,伏在导演的肩头,啜泣道:“她故意撞我,还让她的司机凶我。”周若琦听了这话,哭笑不得,明明只是撞到了吴晓珺的车,却引出这么一番事来。   导演打量了周若琦一番,问道:“你是谁?干嘛的?”周若琦赶紧赔笑道:“导演您好,我是周若琦。”导演一听,顿时眼睛一亮,推开了吴晓珺,笑嘻嘻地迎上来,道:“周小姐,你好,我就等着你呢。”说着,又凑近,轻声说了一句:“孟爷关照过了。”   周若琦口中说着:“还望导演多多关照。”眼睛却瞥向吴晓珺,见吴晓珺嘟着嘴,气鼓鼓的样子,她顿时觉得称心。导演唠唠叨叨说个不停:“鄙姓叶,单名一个霖字。这个霖呢,就是张作霖的霖。话说,当年我在北方的时候,还见过张作霖一次。这个张作霖长得一般,可   他儿子长得不错。那是我就想啊,若是能让少帅替我拍一个镜头,那这部电影肯定红火……”周若琦噗嗤一笑,张学良如今已经身陷囹圄,叶导演的心愿恐怕是难以实现了。   拿到了剧本,翻了几页。这部电影讲述一个女学生由于家庭变故,不得不走上毁灭的道路。周若琦看了几眼,便在心里暗骂孟柏衡,觉得他是故意让她难堪。女主角是吴晓珺,从一个女学生演到舞女。而周若琦则饰演男主角年轻时的梦中情人,镜头不多,只是配角,但场景皆是美好的。   有人来替她试装。她特意烫卷的头发被重新拉直,梳成两条长辫子,垂在胸前。妆容淡淡的,若不细看,还以为是素颜。蓝色上衣,黑色裙子,脚上是白袜子、黑皮鞋,一副女学生的打扮。当她走出去的时候,并未有人注意到她,还以为是女学生偷偷跑到片厂来看热闹的。只有叶导盯着她看了许久,鼓掌笑着说了一声好。   就是想要这样的效果,普普通通的女学生,而不是风情万种的女明星。若说周若琦有什么最拿手的,那便是装乖。是乖到骨头里去的,眨一眨眼睛,便有懵懂的纯真感,仿佛不谙世事,天真无邪。她不是大家闺秀,不精于琴棋书画,她只是小弄堂里走出的女孩,张口闭口都是阿爸姆妈的,乖巧可爱,躲在家里不见人的。   叶导想要的,就是这样一个女学生的周若琦,站在男子的面前,低着头,温柔的,略带羞涩的,乖得不露痕迹,乖到别人的心里去。   只有周若琦知道她这副乖巧的样子是怎么来的,她以为只有她才知道在这副乖巧的外表之下藏着的是什么。其实,有一个人比她更加清楚,那就是孟柏衡。她知道的,他全知道。她不知道的,他亦知道。   因为是配角,所以镜头不多。周若琦没有台词,只需摆一摆姿势。在教室里,趴在桌上,静静地睡去。在窗台上,双手撑着下巴,静静地望着天空。在梧桐树下,忽然间回过头来,对着镜头,宛然一笑。站在男主角的面前,静静的,缓缓的,低下头。   这些镜头会作为回忆,参差地出现在影片之中。周若琦演的是男主角的一个朦胧的梦,经过多年时光的沉积,带着一点罗曼蒂克,又带着一点忧伤。随着一声“开麦拉”,周若琦便变成了电影中的那个女学生,似乎她不再是她,只是一个淡淡的影子,纯真的,美好的,只存在于一个人梦中的影子。影子很轻,飘起来,越飘越高,把那些不愉快的过往都抛在脑海,她觉得轻松。   结束拍摄的时候,叶导握着周若琦的手,又唠唠叨叨说个没完:“周小姐,下次在一起合作。下次,下次要让周小姐演女主角。周小姐演得很不错啊,我都被周小姐感动了。   周小姐有没有学过表演?没有。哎呀,周小姐真是天生的演员,太有天赋了……”周若琦强笑着,把手从叶导的手中抽出来。手背上湿嗒嗒的,是叶导手心的汗,风一吹,又觉得凉飕飕。   阿锋背靠着车,站在那里等着。周若琦小跑着过去,对阿锋笑了笑,道:“早上的事,谢谢。”阿锋喉咙里嘟哝,“嗯”了一声,转身替周若琦开了车门,请她上车。周若琦坐进车里,看阿锋替她关车门,觉得这冰块脸也不是那么讨厌。 ☆、第十九章   周若琦让李妈替她买了最新的电影杂志,趴在床上,晃着两条腿,唰唰地翻着书页。翻了几页,又爬起来,唤了两声:“李妈!李妈!”李妈听见声音,匆匆跑来,探进半个头,问道:“大小姐,怎么了?”周若琦拎着杂志的一角,冷着脸道:“你买的这本杂志是最新的吗?”李妈点头道:“对的啊,我问得很清楚的。”   周若琦不作声,低下头,继续翻着杂志。李妈走近,问道:“大小姐,为什么不开心?”周若琦仰头道:“没有不开心。”李妈笑道:“我看着你长大,你心里想些什么,我怎会不晓得。”周若琦便把杂志递给李妈,嘟嘴道:“一连买了好几本电影杂志,都不见有我的名字。人家当电影明星的,哪个不是上杂志上报纸的。怎么我拍了好些个镜头,也不见有人提及我。”   李妈将杂志前后翻了一遍,笑道:“大小姐莫要心急,兴许下一本杂志就会有,也是说不定的。”周若琦点了点头,又扑到在床上,翻了一个身,打了一个哈欠。李妈将杂志收好,摆在床头柜上,对周若琦道:“对面住在的那个阿锋,大小姐可知他是什么来路?”周若琦眨了眨眼睛,道:“阿锋?不就是司机么,原先也给孟先生当司机的。”李妈站在那里,顿了顿,迟疑道:“昨天晚上,我起来关窗,听见对面有声响。我瞧了瞧,见有几个人影,鬼鬼祟祟地溜进对门,也瞧不太清。”   周若琦听得李妈这话,想到阿锋平日里的那张冰块脸,亦觉得他有些神秘。沉默寡言的男子,看似不合群,却有人深夜来访,行为隐蔽,必定是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但凡是黑道上的人,必定是不干净的。周若琦深信这个道理。阿锋既然是孟柏衡的人,又是孟柏衡派来监视她的……周若琦不敢再想下去,越想就越觉得心烦。她坐起来,盘着腿,对李妈道:“对门的事,你就别管了。虽然阿锋替我开车,可到底还是替孟先生办事的。我们只管过我们的日子,少惹事。”李妈盯着周若琦看了一会儿,轻声问道:“大小姐,那孟先生是不是……”   “不是。”周若琦知道李妈想问什么,她怕李妈担心,堵住了李妈的话,“孟先生是做正经买卖的,你别瞎想了。还有,你在这里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别告诉家里。”李妈应了一声,搓着手,走了出去。周若琦重新躺下,把头埋在柔软的枕头里。她从未用这般强硬的口气跟李妈说过话,尽管李妈是周家的帮佣,但就像是周家的亲人一样。周若琦闭上眼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想着要不要给傅子谦打一个电话。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会不会想到她,而她则是甚为想念他的脸。   李妈敲   门进来,对周若琦道:“大小姐,你的电话。”周若琦懒洋洋地起身,趿着拖鞋,慢吞吞地走过去。她想着必定是孟柏衡,因为不会有其他人打电话来找她。接了电话,干巴巴地“喂”了一声,电话那头传来她朝思暮想的声音:“你好,我是傅子谦。”周若琦顿时眼睛一闪,脸上露出笑容,声音变得柔和:“好巧。我也正想打电话给你呢。”   傅子谦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这么近,却又是那么远:“过几天便是中秋,你要不要到我家来,大家一个吃个饭。我的父母都想要见见你。”周若琦一听,愣了愣,她与傅子谦虽然彼此确认了恋人关系,可至今也只是牵牵手的阶段,怎么忽然就要登堂入室,见对方父母了呢。她咬了咬嘴唇,眉头微微蹙起,不知道该如何拒绝。沉默了一会儿,傅子谦问道:“你不愿意来我家吗?”周若琦见他点破了,便笑道:“我最近工作挺忙的,中秋回家也得抽时间,所以怕是没时间去你家。”傅子谦略带失望,道:“既然如此,那便罢了。”   挂了电话,周若琦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似乎轻松了许多。她唤来李妈,问:“中秋节是什么时候?”李妈道:“再过三天,便是中秋了。”周若琦点了点头,回到房间,从抽屉里取出一叠钞票,打算给家里人买些东西。   跟李妈一同出门,阿锋替她们把车开出来。周若琦瞥了李妈一眼,见李妈也正望着她。她使了一个眼色,让李妈不要多话,李妈低头不语。阿锋依旧是冷冰冰的脸孔,寡言少语,看不透他的心思。   逛了半天马路,拎了一大堆东西回公寓。周若琦一进门就甩掉高跟鞋,瘫倒在沙发上,架起两条腿,不停地喊累。李妈替她做了晚饭,她吃饱了,洗了澡,倒头便睡。因睡得早了些,到了半夜,醒了过来,翻来覆去的,倒是睡不着了。   月光透过落地窗,洒了一地清凉。周若琦起身,走到落地窗边,望着窗外的月亮。还未到月半,可月亮看起来已经是圆的。其实,就算缺了一点又如何呢,细微的差别,无甚要紧,可人偏偏要求完美,非要等到月全圆。如此执着,岂不是自添麻烦。   站了一会儿,觉得口渴,便走到厨房去倒水。周若琦端着杯子,走过客厅的时候,听见门外有电梯的声音。她想起李妈的话,不免有几分好奇,便走过去,瞧瞧地把门打开,透过门缝往外看。   昏黄的灯光下,隐隐约约见到几个人的背影,匆匆地往阿锋的屋子里去了。周若琦瞧不仔细,依稀看见其中一个女子曼妙的背影,再想仔细看时,恰见阿锋转过身来,目光冰冷,直直地盯着她。她吓了一跳,赶紧关门,想要掩饰过去,可是关门时太仓促,反倒使得声音太响,碰   得一声,在深夜中,仿佛是往平静湖面上投的石块。   李妈听见声响,披衣起身,开灯出来,见周若琦站在门边,赶紧上前来,关切地问道:“出什么事了?”周若琦“嘘”了一声,指了指门外,李妈会意,也便不再出声。周若琦喝了几口水,让自己的心情平定下来。李妈立在旁边,小声道:“你也看见了吧。男男女女的,不知是做什么的。”周若琦点了点头,把杯子放在桌上,对李妈道:“算了。不管我们的事。”   虽是跟李妈说不管自己的事,可心里依旧忐忑。阿锋是孟柏衡派来的,如今又在夜深人静时有所动静,不得不让周若琦心生怀疑。   中秋这日,周若琦放了李妈的假,自己坐车回家。她见到阿锋,心里咯噔一下,原以为那夜撞见之后,他会跟她说些什么。但他依旧是冷冰冰的模样,一言不发,只是沉默地开车。他不问,周若琦也不提起,权当没有这回事。   周太太做了一桌的菜,都是周若琦喜爱的。周若琦把月饼和礼物给了周太太,洗了手,便帮周太太把菜碗端到二楼去。因周先生卧病在床的缘故,周家历来吃团圆饭都是在周先生的房里,从不落下周先生一个人。   周先生近来又瘦了许多,但因为卧床的缘故,缺乏锻炼,皮肤松弛,耷拉下来。他躺在那里,望着周若琦,眼里都是笑。周太太替他夹了一些菜,喂给他吃。他摇头,颤颤地笑道:“若琦如今出息了。要不是她,咱们家怎会住上这么好的房子。”周若琦听了,抿嘴一笑,并不多话,低下头,夹了一块肉,送到周辰的碗中。   “爸爸,你不知道。大姐如今当明星了,钱可多着呢。”周若璇忽然开口道。周若琦的脸一下子阴了,瞪了周若璇一眼。周先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待他理解周若璇的话后,立刻涨红了脸,扯着嗓子道:“什么?明星?若琦,难道是拍电影的?”周若琦讪讪地笑着,站起身来,对父亲道:“爸爸,不是这样的……”周先生病得久了,享受惯了特殊待遇,对于别人的话,根本听不进去,只是自顾自地讲着:“什么明星?其实就是戏子!戏子啊,你怎么偏偏选择了当戏子?”   父亲的话尖锐刺耳,使得周若琦又是恼火,又是憋屈。戏子怎么了?比戏子更不堪的职业,她都干过。她能怎么办?如今局势这么不好,她一个弱女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她能做什么?   周先生说得累了,气喘嘘嘘,脸色由红转白。周太太赶紧俯□子,替周先生抚着凶,让他喘过气来。周若瑛和周辰年纪还小,见父亲气成这个样子,呆呆的,不敢说话。周若琦恼周若璇,若不是父母在场,她一定会给这个妹妹一记耳光。   但周若璇似乎还觉得说   得不过瘾:“爸爸,戏子总比舞女好吧。难道你希望姐姐不当戏子,依旧回百乐门去当舞女?”   这话一出,周先生愣住了,一口气上不来,昏死过去。 ☆、第二十章   周先生浑身抽搐着,只有进气没有出气。周太太吓坏了,大哭起来,扑在周先生身上,哭天喊地的,什么都不顾了。周若琦气得跺脚,想要抓住周若璇,却被她逃了出去,躲在走廊上,朝里面探出半个头。周若琦指着周若璇骂了几句,又被母亲的哭声扰得心烦,低头看了看父亲,见情况着实不好,也是心急。   “姆妈,你不要压着爸爸。”周若琦把周太太扶起来,“我们要赶紧送爸爸去医院。”她把周若瑛和周辰唤过来,让周若瑛扶着母亲,又让周辰与她一起把父亲抬起来。周辰虽是男孩,但年纪还小,遇到这样的场面,不免害怕。周若琦见无法将父亲抬起来,让周辰看好父亲,自己跑出去打电话。才跑到门口,迎面撞上一个人,抬头一看,见一张冷冰冰的脸,是阿锋。   阿锋一言不发,径直走到床边,抱起周先生,便往外走。周若琦便拉着周辰,跟着阿锋的身后,下了楼梯,出了院子的门,坐上汽车,往医院去。   经过抢救,周先生总算捡回一条命。医生把周若琦叫到病房外,对她道:“虽然暂且捡回一条命,但依旧得留院观察。恕我直言,令尊恐怕撑不了多久。”周若琦怔怔地看着医生,脑子里一片空白。父亲病了这么些年,她也是有些心理准备的,只是没想到这么突然。   主治医生名叫沈晨亮,是刚刚留洋回来的,年纪轻轻,但说话行为颇为稳重。他站在她的面前,中等个头,皮肤微黑,剃着平头,说起话来慢条斯理。他说:“你父亲的病,一直以来都未得到及时的救治,拖得久了,已经病入膏肓。只是由于家里人照料得好,才勉强撑着。”周若琦鼻子一酸,眼圈红了,赶紧转过头去,不让沈晨亮看见。   周先生躺在病床上,呼吸微弱。周太太坐在一旁,呆呆地看着丈夫,默默地流泪。周若璇、周若瑛和周辰站在母亲的身边,不敢说话,亦不敢走动,生怕自己会打扰父亲的休息。周若琦站在门口,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阿锋站在住院楼前面的小花园里,背靠着一棵樟树,低着头,默默地吸着烟。他头发有些长了,刘海遮住了眼睛,一双暗黑的眸子隐没在阴影之中。周若琦大步走到他的面前,质问道:“你一直都在我家外面守着,对不对?你一直在监视着我,对不对?”阿锋瞥了周若琦一眼,没有答话。周若琦心里烦躁,一把夺过阿锋的烟,扔在地下,用脚死命地踩了踩,然后推了阿锋一把,道:“你说话啊!”阿锋又瞥了周若琦一眼,依旧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周若琦跟在他的身后,依旧追问:“是孟柏衡让你监视我的,对不对?他到底想让我做些什么?”阿锋回转头来,看了周若琦一眼   ,他的目光从周若琦头顶上方看过去,停住了脚步,叫了一声:“沈医生。”   周若琦见沈晨亮走来,便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立在一旁。沈晨亮穿着白大褂,朝阿锋笑了笑,道:“你怎么也来医院了?”阿锋只是点头致意,并不答话,瞥了周若琦一眼,转身离开。周若琦望着阿锋的背影,问沈医生道:“你们认识?”沈晨亮点了点头,笑道:“老相识了。”   一个是替黑帮大佬开车的沉默男子,一个是留洋归来的出色医生,没想到他们也有交集。周若琦没有多问,只是笑了笑。   回到病房,周太太依旧守在病床前。周若瑛和周辰似乎站累了,也搬了凳子,坐在母亲身边。周若琦见周若璇躺在沙发上睡得正香,一股火从心底冒上来,大步走过去,想要用手把她揪醒,却怕她惊醒了父亲,也只得忍住了。   周先生一直处于昏迷之中,周太太寸步不离地守着。弟弟妹妹们要上学,周若琦让李妈暂且照料他们的起居,自己随母亲一起守着父亲。沈晨亮对待病人极为负责,一日要过来看好多次,神情严肃,言语沉稳。他站在周先生的病床前,弯下腰,查看病情的时候,周若琦在一旁看着他,猜测他与阿锋的关系。   一连几日,都在医院陪着父亲,吃着李妈送来的饭菜,困了就在沙发上打个盹。待沈晨亮告知他们,周先生病情稳定下来的时候,周若琦高悬许久的心才放了下来。她走出病房,恰见夕阳西下,将白色的墙壁染得金黄。晚风吹来,些许有些凉意,她用手抱住胳膊。   “周小姐,好久不见。”这戏诌的声音,听起来甚为耳熟。   周若琦转头一看,见孟柏衡站在她的面前。她见到孟柏衡脸上的坏笑,便沉下脸,问道:“孟先生有何贵干?”孟柏衡笑了笑,道:“听说你父亲的病好些了。我来瞧瞧他。”周若琦冷笑道:“不敢劳孟先生大驾。”孟柏衡走到病房门口,往里面看了看,又走到走廊上,对周若琦道:“看来你父亲的病情是稳定下来了。你陪了这么多天,想必也是累透了,走吧,我带你去散散心。”周若琦只道他是在戏弄她,拒绝道:“我不去,我要陪着我爸。”   孟柏衡走上前一步,低下头,在她的耳边轻声道:“你忘了是谁替你父亲付的医药费?”周若琦咬了咬牙,挤出一副笑脸,道:“孟先生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孟柏衡呵呵地笑了起来,伸出手,挽住她的胳膊,带她走出去。   阿锋早已把汽车停在医院门口。周若琦跟着孟柏衡上了车,在他身边坐着。他嬉笑着靠近她,道:“你不是想知道我要让你做些什么。早晚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周若琦一听,便知是阿锋跟孟柏衡打了小报告,她瞪了阿   锋一眼,在心里狠狠地骂了几句。阿锋依旧是一张冰块脸,没有任何表情,猜不透他的心情。   汽车在公寓门口停下,孟柏衡让周若琦上去沐浴更衣。他坐在客厅里等待,默默地抽着雪茄。周若琦匆匆地洗了澡,换上一件海棠红旗袍,对着镜子化妆。她描眉毛的时候,孟柏衡从客厅走进来,站在门口,朝着她笑。她从镜子里看到他,嘟嘴道:“我还没画好妆。”他笑道:“真不明白,为什么女人都要化妆。”她放下眉笔,取出口红,道:“爱美,自然要化妆。”他望着镜子里的她,淡淡道:“我觉得不化妆的你更漂亮一些。”她正在涂口红,听得他这句话,心里颠了一颠,垂下眼帘,微微一笑。   他带她去的地方,甚为隐蔽。汽车在郊外的小树林里开了很久,才看见暮色中的一幢小屋。两层高,外观甚为简陋,可屋子前却停了一排汽车,都是最新最好的款式。周若琦随着孟柏衡下了车,跟在他的身后,走上台阶。   门口站着几个壮实的男子,面露凶相,手里拿着枪。周若琦不免有些害怕,与孟柏衡靠得近了些。她触碰到他的胳膊,他低下头,朝她笑了笑,伸出手,搭住她的肩,将她搂紧。她瞪了他一眼,似是责怪他,但心里却觉得安稳,不再似方才那么害怕。   这几个男子似乎是认识孟柏衡的,齐刷刷地叫了一声:“孟爷。”然后开门让孟柏衡进去。周若琦才进屋,便被浓浓的烟味呛到,咳嗽了几声。屋子正中围着一群人,周围还有人喧哗吵闹,几乎是个个手不离烟,将整个屋子熏得像是鸦片馆一样。周若琦的眼睛也被熏得疼痛,流出泪来,她擦了擦,又是咳嗽了几声。   孟柏衡看到她这副样子,觉得好笑,朝她眨了眨眼睛,笑道:“周小姐不是从百乐门出来的么?怎么这般柔弱。”她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轻声道:“百乐门哪有这么腌臜。”她环视四周,见不少男人的怀中都搂着一个女人,心想这必定也是与百乐门差不多的地方,兴许更脏。   几个男子认出孟柏衡,走上前来,躬身行礼,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孟爷”,然后挤进屋子正中的人群之中。过了一小会儿,这群人平静下来,纷纷散开,让出一条道来。周若琦见人群之中,有一张大桌子,桌子前坐着几个人。   孟柏衡搂着周若琦,笑着从人群中走进去。他神态自若,嘴角的笑带着几分讥讽,在众目睽睽之下,丝毫都不显得慌乱。周若琦依偎在他的怀中,心跳得很快,她察觉到周围这些人的目光,皆非善类。   大桌对面,坐着一个中年男子,身穿石青色长衫,嘴里叼着烟,一双豆大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孟柏衡。他的左右两边都坐着几个女人,打扮得花枝招   展,脸上带着妩媚的笑。周若琦一眼就看出,她们与她是同行。这假情假意的笑,无论是出自哪里,终究是少不了几分机械的怪异。   “孟柏衡。”那男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叫出孟柏衡的名字,缓缓地站起身。 ☆、第二十一章   在上海滩,敢当面用这种阴阳怪气的语调叫出孟柏衡大名的人实在是屈指可数。周若琦打量着这个左拥右抱的男人,猜测他的身份。不像是政府的人,也不像是日军的人,那仅剩的可能性就是黑道上的。能与孟柏衡平起平坐的,无非就是两个人,劸帮的龚嘉诚和浒帮的吴承浩。那么,坐在面前的这个男人,究竟是谁?   孟柏衡笑了笑,淡淡道:“龚老板,好久不见。”   周若琦一听,便知那男子正是龚嘉诚。劸帮大佬龚嘉诚,出身贫苦,靠卖田鸡赚得第一笔钱。后来到上海,巡捕房当杂役,逐渐地成为捕快,开始发迹。如今他虽开香堂收徒弟,可依旧留有巡捕房的职务,在黑白两道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龚嘉诚呵呵冷笑两声,盯着孟柏衡,沉下脸,道:“孟柏衡,你坏了我的好事,我正要找你,没想到你竟然自己送上门来。”孟柏衡淡淡一笑,道:“龚老板,我说过,那件事不是我干的。”龚嘉诚一拍桌子,跳起来,指着孟柏衡的鼻子吼道:“所有证据都指向你,也有兄弟亲眼所见,你还想赖账!”   周若琦被龚嘉诚吼得发怔,她看了看四周,都是龚嘉诚的人,凶神恶煞地盯着她和孟柏衡。她的腿有些发软,真想立刻掉头就跑,离开这鬼地方。抬起头,看了孟柏衡一眼,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似乎根本就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我孟柏衡从来都不说谎话。”孟柏衡微笑道,“这些年来,也不是没有跟龚老板打过交道,龚老板应该明白我的为人。要不这样吧,我跟龚老板赌一场,如何?”龚嘉诚眯着眼睛,打量着孟柏衡,问道:“怎么赌?”孟柏衡微微一笑,道:“最简单的,掷骰子,谁的点大,就谁赢。”龚嘉诚点了点头,又问:“那赌注呢?”孟柏衡将周若琦推到桌前,搂住她,笑道:“若我赢,那龚老板就信我一次。若我输,我把这个女人送给你。”   周若琦的脑袋轰得一声巨响,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孟柏衡的话。他居然拿她当赌注?她不是没有在这种场合混过,早就听说开赌场的人会在骰子里做手脚,因此赢多输少。即使没有在骰子里做手脚,单凭运气,孟柏衡怎能保证自己不输?万一,万一孟柏衡输了,那她岂不是……周若琦不敢再往下想,她的背脊上冒出冷汗,手心亦是冰凉的。   孟柏衡低下头,朝着周若琦笑了笑。周若琦恨不得打他几拳,可碍着这么多人,又是这样的境地,不得不忍了。他看她的神情,仿佛在看一个笑话,使他觉得好笑。他低下头,装作亲吻她的脸颊,在她的耳边轻声道:“你希望我输还是赢?”周若琦贴近他的脸,装作回吻,咬牙切齿道:“我希望你去死。”   孟柏衡大   笑起来,用手捏了捏周若琦的下巴,然后接过旁人递来的筛子。龚嘉诚站在他的对面,将衣袖卷起,认真严肃,摇了许久的盅,才将其打开。周围的人发出一声哄响,有人喝彩,有人叫好。周若琦一看那点数,是两个六和一个五,她的脑子开始发晕,孟柏衡能赢龚嘉诚的概率实在是小。   摇骰子的时候,孟柏衡依旧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挥了几下,又把盅放在桌面上,摇动了几下,倾听了一会儿,又摇动了几下。龚嘉诚有些不耐烦,叫嚷道:“磨磨蹭蹭的,还不快开。”孟柏衡的嘴角上扬,露出微笑,将其打开,是三个六。   周若琦悬了很久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挽住孟柏衡的胳膊,笑了起来。孟柏衡没有看她,只是朝着龚嘉诚点了点头,笑道:“龚老板,承让了。”龚嘉诚一挥手,道:“愿赌服输。上次的事,我也不相信是你做的,只是别人都这么说……既然如此,也就罢了。”孟柏衡笑道:“龚老板是爽快人。今后若有机会,孟某也希望能与龚老板多多合作。”他拱手,向龚嘉诚告辞。   “等一等。”龚嘉诚拦住了孟柏衡,“才一局就想走?”周若琦依偎在孟柏衡的身边,一心想要快点离开这里,心里暗骂龚嘉诚难缠。孟柏衡微笑道:“那依龚老板的意思呢?”龚嘉诚叫嚷道:“孟老板难得才来一次,不赌个痛快,就算我想放你走,兄弟们也不肯啊。”周围的汉子们也跟着发出叫嚷。   “好。”孟柏衡微微一笑,“那我就再陪龚老板赌几场。”龚嘉诚的眼睛滴溜滴溜打转,用手摸着下巴,坏笑道:“方才是孟老板定的赌注,这场得由我来定。”孟柏衡点头道:“龚老板请说。”龚嘉诚瞥了周若琦一眼,一把拉过自己的几个女人,笑道:“若你赢,我的女人送给你。若我赢,你的女人送给我。”   呸呸呸!周若琦在心里把龚嘉诚骂了个遍。他的女人,他玩厌了,自然无所谓送人。去了一个旧的,来了一个新的,对他而言,只有赚,没有赔。这如意算盘打得妙,其实还不是色心在作怪。   “好。”孟柏衡一口答应。周若琦憋着一肚子气,狠狠地瞪了孟柏衡一眼。孟柏衡见了,还给她一个笑脸,意思就是就算我把你卖了,你能拿我怎么办。周若琦软下来,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嘟着嘴。他嘿嘿笑了两声,转头对龚嘉诚道:“只是这个赌注不够刺激,要不我们换一个?”   周若琦顿时感觉到希望,心想他也不会太坏,不至于将她送给别人。龚嘉诚狐疑地看了看孟柏衡,道:“你先说来听听。”孟柏衡低头看了周若琦一眼,坏笑道:“若你赢,我砍掉你女人的一只手。若我赢,你砍掉我女人的一只   手。”   砍手?周若琦的腿一软,差点摔倒,幸好孟柏衡扶住她。她依偎在孟柏衡的怀里,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顺势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她使了很大的力气,夹带着对他的厌恶,应该是很痛,可他只是微微皱眉,脸上依旧是笑的。   孟柏衡先掷,是两个六和一个五。周若琦一看,又是出了一身冷汗。若是龚嘉诚掷了三个六,她的手就不复存在了。孟柏衡朝她摊了摊手,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周若琦心里担心,连瞪他的力气都没有了。龚嘉诚摇了很久的骰子,打开一看,却是三个五。   周若琦瘫坐在木椅上,她觉得自己实在是没有力气在经历这种担心受怕的折磨。她拉了拉孟柏衡的衣角,轻声哀求道:“我们回去,好不好?”在这一瞬间,孟柏衡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温情,他拍了拍她的头,柔声道:“你且等一等。马上就回去。”   龚嘉诚虽行为粗俗,但愿赌服输这四个字,却是极为遵守。他拉过一个情妇,将她的手按在桌上,吩咐手下取刀。那情妇哭天喊地,拼命挣扎,自然是不甘因此失去一只手。周若琦坐在那里,看着那女人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心里不忍。若是差一点点,那失去手的就是她。她想要求情,但还未等她开口,孟柏衡便对龚嘉诚道:“龚老板,伤害一个女人,终究不是男人应该做的事。我看这样吧,你挑一个弟兄,让他替了这女人,也是可以的。”   龚嘉诚一听,点头同意,放开了情妇的手。这女人立刻瘫倒在地,浑身哆嗦着,把头埋在膝盖上。龚嘉诚朝四周看了看,他的一帮兄弟纷纷低头,不敢迎上他的目光。为了他的情妇而失去自己的手,这帮男人都是不肯的。见无人应声,龚嘉诚也不肯自己做这个难人,便推到孟柏衡的身上:“要不孟老板随便选一个。”孟柏衡微笑道:“这怎么可以。别人都说劸帮与乾帮不睦,我可不想落人口实。”龚嘉诚指着周若琦道:“要不就让这小丫头选一个。若是她选,也不带偏见,算是公平。”   “我?”周若琦愣了愣。让她决定谁的手该砍,这个问题倒是令她为难。站在一大群汉子面前,看着他们粗壮的胳膊,她不忍相像他们胳膊下没有手的样子。她的目光扫过去,在一个年轻男子的脸上停住了。这个陌生的年轻男子有着一双与阿锋相似的眼睛。说是相似,并不是长得像,而是那种冷冽的气势,是狼的眼睛,带着杀气。   孟柏衡带她来此,绝对不仅仅是赌几场这么简单。他说乾帮与劸帮不睦,他说要砍一个人的手……龚嘉诚纵横上海滩这么多年,手下的打手杀手成群,但只有这一个,目光极为凶狠。   周若琦瞥了孟柏衡一眼,微微笑着,举起手,指   向这一个年轻男子。   龚嘉诚一挥手,几个大汉将这个年轻男子牢牢抓住,刀起刀落,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叫喊和飞溅的鲜血,一只手掉在了地上。   走出小屋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阿锋站在汽车旁,等待着他们。周若琦上了车,立即缩成一团,她一阵阵后怕,微微哆嗦着。孟柏衡在她的身边坐下,点了一支雪茄,默默地吸着。汽车穿过黑暗中的树林,往市区开去。周若琦察觉到异样的声音,仔细听了听,是后备箱里传出的撞击声。她吓了一跳,问道:“后备箱里装着什么?”孟柏衡淡淡道:“与你无关。”周若琦低下头,不再多说什么。   她隐约觉得,后备箱里装着一个人。究竟是谁,她不敢多问。 ☆、第二十二章   那个男子的断手,一直在周若琦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带着缺口的胳膊,飞溅的鲜血,以及男子的尖叫声……周若琦摇了摇头,想要把这些东西全都抛在脑后。她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残酷的场景,难免不心生恐惧。而孟柏衡,她想,他一定是早已习惯。她怎么会没有想到呢,像他这样的人,是刀枪下闯出来的,早已冷漠不堪。她撇过头,看着他的脸,心里一阵一阵冷上来。   他发觉她在看他,低下头,朝她微微一笑。她的脸略带苍白,是受了惊吓的。他伸出手,拍了拍她的头,但她躲开了。他笑道:“难道我的手上有血腥味?”她愣了愣,其实他是猜透了她的心思,他总是能一眼看穿她所想的是什么。她点头道:“是。”他笑了,看了看自己的手,喃喃道:“这些年来,的确是一直用血来洗手。”她壮了壮胆子,问道:“为什么让我选人?若我选的人,不合你的心意,你会如何?”他嗤笑一声,道:“那群人里面,多半都是龚嘉诚的杀手。其实我的本意并不在此,既然他非拉我陪他赌,那我赚一个是一个。不过你的眼里也算是毒,一挑就是一个尖子。砍他手时,龚嘉诚不知有多心痛。”   她知道他是在夸他,忍不住抿嘴一笑。他笑道:“怎么,觉得害怕还笑?”她望着他,道:“我总有一种感觉,你不会把我一个人丢弃在那里。”他“哦”了一声,转过头,将目光投向窗外:“那可说不定。像我这种散发着血腥臭的人,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她低下头,笑了笑,不再多说什么。玩笑归玩笑,但说到某些敏感的地方,她还是有所忌讳的。毕竟他是孟柏衡,她在他的面前,什么都不是。她猜测,其实他真正的目的,是后备箱里藏着的那个人。至于那个人是谁,她不得而知。   阿锋把周若琦送回公寓,便随孟柏衡一起外出。周若琦独自坐电梯上楼,开电梯的已经认识她,笑着向她问好。她笑了笑,权当是打了招呼。孟柏衡一走,她便觉得疲惫。在他面前,她是强打精神,时刻准备与他对峙。一时松懈下来,疲惫便似潮水一般涌来。   休息了一个晚上,翌日起来依旧赶往医院。周先生的病还是老样子,没有起色,周若琦陪了他几日,在医院待的时间比在家还有长。晚上回公寓,李妈对她道:“傍晚的时候,有一位傅先生打电话来找你。”她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有很久都未想起傅子谦。赶紧回了一个电话过去。   他在电话的另一头问她:“你最近很忙吧?”周若琦以为他是在责怪她,因她冷落他的缘故,便笑道:“都怪我。最近工作太多,都没时间陪你。”他却道:“你可知我今天看见你了。”她忙问:“在哪里?我怎么没   有看见你。”他笑道:“你当然看不见我。你在屏幕上,而我坐在下面。你为何不告诉我,你是电影演员呢?”她听了这话,才知道那次拍的电影已经上映,心里顿时充满了好奇,可不能在他面前显出来,只是道:“你同谁去看电影了?是男是女?”他解释了许久,说是一位男同事被女友放了鸽子,买了两张电影票,便拉他一起去看了电影。他解释得诚恳,倒把问她职业的事给忘在了脑后。   挂了电话,周若琦便急匆匆地换了衣服,准备出门。李妈见了,问:“这么晚了,你还要到哪里去?”周若琦嘿嘿一笑,并不答话,只是朝李妈吐了吐舌头。开门出去,恰见孟柏衡从电梯里出来。她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见到他,在过道的灯下,他的影子落在地上,显得有些落寞。   他笑着问她:“去哪里?”她不理他,径自走进电梯,朝他扬了扬头,道:“要你管。”他跟着她走进电梯,一把搂住她,笑道:“你难道不知道,你已经是我的人。”开电梯的默默地把电梯开下去。她想他方才这话肯定被开电梯的听了去,日后不知会怎么看她,她所装出大家闺秀的外皮,立刻被剥去。她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我去看电影。”他呵呵地笑了起来,道:“哟。这么急着去看自己的小模样。”她知道,他肯定知晓电影上映的事,没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我跟你一起去。”他搂着她,走出电梯,“好久都没有看电影了。”   是午夜场,但电影院里的人还是很多。周若琦的镜头并不多,亦没有一句台词。她一看见屏幕上的自己,便感动得几乎落泪。那个清纯的女孩,乖到人心底里去的,真的是她吗?若父亲未生这场病,或许她依旧是这副乖巧天真的模样,不谙世事。她在黑暗中,用手抹去眼泪。   电影散场后,他送她回家。因白天照顾父亲,依旧疲惫,她撑不住,迷迷糊糊地睡去。她的头靠在汽车的后座,随着颠簸,微微晃动。他伸出手,把她的头抚到他的肩头。一滴泪,无声无息地从她的眼角滑落,滴在他的手指上。他的手指,不知浸染过多少人的鲜血。而她的眼泪却是纯净的,不带任何杂质,静静滴落。   周若琦醒来的时候,日近正午,她赶紧坐起身,大声地叫着李妈。李妈推门进来,见她正在换衣服。她责怪李妈:“为什么不早点叫我起来。”李妈道:“昨晚孟先生送你回来,说你这些天太累了,该好好休息,吩咐我别吵醒你。”周若琦一听是孟柏衡,想了想,也不记得自己昨晚是如何回到这里。她趿着拖鞋往外走,李妈跟在她的身后,继续说道:“孟先生说了,医院那里,他会派人去照顾,大小姐就且休息一天。孟先生还   说了,或许会有人来访,与大小姐谈工作的事情。”周若琦停住脚步,转头瞥了李妈一眼,冷笑道:“张口闭口孟先生孟先生,感情他才是你的雇主。”李妈笑而不语。   吃了午饭,因睡得太多,中午倒是不困,也不想睡午觉。周若琦盘腿坐在沙发上,随意地翻了翻李妈买来的电影杂志。才翻了几页,便看到自己的照片,她顿时眼前一亮,仔细地阅读。因她在电影里的几个镜头,静静的、乖巧的模样,倒是令观众有耳目一新的感觉,对她甚为关注。几段文字写得是有些过誉了,将她夸到了天上,仿佛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她捧着电影杂志,笑了好一会儿,又让李妈来看。李妈也笑,且是比周若琦更开心的,因周若琦是她带大的缘故。   下午的时候,来了一位客人。陌生的女子,剪着齐耳短发,穿着卡其色风衣,显得利落干脆。她盯着周若琦打量了许久,方才笑道:“百闻不如一见,周小姐确实是一个好苗子。”周若琦不知她是谁,见她也不自我介绍,心里不免有几分疑惑。她径自在沙发上坐下来,架着二郎腿,笑着对周若琦道:“以后你跟着我,会红遍上海滩的。”周若琦笑了笑,问道:“对不起,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她恍然道:“哦,我忘了告诉你。”说着,取出一张名片,递给周若琦,笑道:“我叫韩丹,是雨原影片公司的老板。今后你的演艺事业,就由我来替你发扬光大。”   周若琦听韩丹说得潦草不清,还来不及细问,韩丹便挥了挥手,说了句“改日再来与你细谈”,便匆匆离去。她走到门口,看着韩丹进了电梯,脑子里乱糟糟的,理不清头绪。待电梯开下去,对面的门便开了,阿锋走了出来。周若琦知道,阿锋一定是在门背后看着,确认韩丹离开后才出来。她抱着胳膊,依着门框,问道:“孟柏衡又在搞什么名堂?怎么忽然弄出一个影片公司的老板?”阿锋走到近前,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刚才那个人,是吴承浩的外甥女。”   周若琦自然是知道吴承浩的。浒帮大佬,比起孟柏衡和龚嘉诚都大了些岁数,而且资格更老。她在百乐门的时候曾听人说,孟柏衡、龚嘉诚、吴承浩,三个人相互提防,又联手合作,形成制衡的局面。   明明是孟柏衡操纵着她,如今却又让她入了吴承浩外甥女的影片公司,这究竟是为什么?阿锋似乎看出周若琦心里的疑虑,开口道:“我曾经救过韩小姐一命,所以她一直把我当做是朋友。她看了那部电影,觉得你很有潜力,我又替你说了几句,她便决定让你进她的公司。”周若琦苦笑一声,摆了摆手,无言以对。   她只是一个提线木偶,顺着孟柏衡的心意,在台前演着戏。孟   柏衡想要她怎么演,她便怎么演。她不知道剧本,不知道下一步的剧情是什么,只能被他操控着,茫茫然的,一步一步演下去。 ☆、第二十三章   韩丹替周若琦安排的第一份工作,便是出席电影的庆功舞会。按照韩丹的意思,要周若琦在台上演唱一首歌曲,务必要惊艳亮相。周若琦是不擅长唱歌的,过去在百乐门,看莉英站在台上唱歌,似乎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但真正轮到她上场,她便有所畏惧。   练习是必须的,韩丹替她请了老师,日日辅导她唱歌。又请了裁缝,替她量身定做新衣。裁缝带着瓶底厚的眼镜,量尺寸的时候神情严肃,仿佛在进行一项极为神圣的工作。周若琦受到裁缝的感染,不免也觉得感动。这是她第一次真正地出场。电影里的那几个镜头不算。电影是扮演别人的,而那个夜晚,她将扮演她自己。   她向韩丹要了一张入场券,是想给傅子谦的。阳光明媚的午后,她坐在咖啡馆。临窗的位子,可以看见大街上的车水马龙。咖啡的香味浓郁,让人心情愉快,留声机里放的唱片,是一首不知名的外国歌曲。女子的声音低沉,缓缓地唱诵,弥漫着淡淡的忧伤。她看见他穿过马路,朝这边走来,瘦而高的身影,俊美的面容,是她所喜爱的。   傅子谦走进咖啡馆,光线立即暗了许多,使得他的视线变得模糊。努力适应着光线,寻找着她的身影。他看见她从座位上站起来,穿着阴丹士林旗袍,长发披肩,略微带一点卷,正笑盈盈地朝着他看。简简单单的打扮,并无过多首饰,是一个小家碧玉的模样。在这一瞬间,他仿佛能看见日后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是日常的平淡。   待他在她面前坐下,她取出入场券,递给了他。他低头看了许久,并不作声。她察觉到,便笑问:“不想去吗?”他摇了摇头,将入场券收起来,笑道:“是你第一次登台亮相,我自然要去捧场。”她握着杯子,指尖轻轻敲击着,微笑道:“我有些紧张。若你在台下,兴许会好一些。”他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认真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去。”   有了他的这句话,她便安下心来,一心一意地准备着舞会上的节目。裁缝店送来了新衣,是一件素白色的旗袍,上面绣着点点蓝色花朵。她换上旗袍,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头发梳得齐整,在脑后盘了一个发髻,露出耳朵,干干净净。妆容极淡,几乎是素颜,少了几分妩媚,多了几分纯真。   在后台等候的时候,周若琦依旧是有些紧张。韩丹嘱咐了她几句,便走到外面,与熟人应酬。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心跳得很快,手心微微冒汗。低下头,盯着自己的皮鞋,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   “第一次演出?”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周若琦身后响起。周若琦抬起头,见一个姿色美艳的女子依窗而立,她穿着绛紫色旗袍,卷发似海浪一般垂下,笑容   极其妩媚。周若琦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她便袅袅地走了过来,在周若琦身边坐下,笑道:“我第一次登台演出的时候,还是一个天真的少女,那时的紧张,并不亚于今日的你。等到多年以后,你回过头看看,就会觉得其实这一切都不算什么。”她说得一口京片子,笑靥如花,显得极其美好。周若琦与她闲聊了几句,紧张的心情微微舒缓。她问周若琦:“你叫什么名字?”听得周若琦的名字,她点了点头,笑道:“琦这个字,是美玉的意思,甚是美好。”顿了顿,又道:“我叫李香兰。”周若琦笑道:“幽兰香飘远,松寒不改容。”李香兰若有所思,淡淡笑道:“并不是你想得这般美好。”   周若琦觉得这个名叫李香兰的女子带着一股忧愁,可她又不知究竟。只是陌生人而已,她没有多问。恰韩丹从外面进来,招呼她准备登台,她便与李香兰挥手再见。   待走在台前,才放松下来的心情,一下子又紧绷起来。周若琦的脸开始发烫,腿微微颤抖。韩丹推了她一下,压低声音道:“快一点。他们都等着呢。”周若琦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走上了舞台。   灯光极为耀眼,照在身上,带着一股温度。她站在麦克风前,望着台下的人群。灯光太刺眼,她看不清。音乐声响起,是歌曲的前奏,她匆匆地扫视着人群,并未找到傅子谦。   他说过回来,他让她放心。可是,她找不到他。她的心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思绪涣散。音乐的节奏一拍一拍的,提醒着她,立即就要演唱。她对他抱有太多的希望,希望有多少,失望便有多少。   视线收回的那一秒,她看见孟柏衡的脸。他站在人群的前边,微笑着看着她,举起手中的酒杯。她看到他,仿佛是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的稻草,顿时觉得安全。尽管他站在台下,一言不发,可依旧让她觉得安心。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周若琦微笑着,缓缓地唱着这首歌。她唱歌的时候,脑子里却浮现莉英的身影。这是莉英在百乐门所唱的最后一首歌,她死在那个夜里。周若琦忘不了莉英惨死的样子,心中悲痛,歌声也因此变得伤感,带着幽幽的悲哀。   一曲歌罢,台下响起掌声。周若琦的眼里泛着泪花,在灯光下,一闪一闪地发亮。她走下舞台,韩丹兴匆匆地迎上来,笑道:“唱得很好,竟是发挥最好的一次。”周若琦笑了笑,转头看观众的时候,见孟柏衡立在那里,正朝着她笑。她看见孟柏衡身边的女子,高挑的身材,妩媚的容颜,是她的旧识,张姐。   不知为何,周若琦心里有些不快,她想回后台去,但韩丹拉住了她:“哎,孟老板   招呼你过去呢。”周若琦冷冷道:“我不想见他。”韩丹责怪道:“这怎么可以?你难道不知道孟柏衡在上海的地位?怎么能得罪他。”看来韩丹并不知周若琦与孟柏衡的关系,周若琦看了韩丹一眼,又转头看了孟柏衡一眼。难道只有她才看出孟柏衡笑得不怀好意?   周若琦走到孟柏衡和张姐面前,并不看孟柏衡,而是笑着与张姐打招呼:“张姐,好久不见。”张姐挽着孟柏衡的胳膊,对周若琦点头笑道:“好些天未见,竟然出落得如此动人,看来还是孟先生会调教人。”周若琦笑道:“孟先生不光光会调教人,他呀,最拿手的是折磨人。”孟柏衡呵呵笑道:“我怎么折磨你了?”周若琦听他话中有话,不免脸一红,也不答。   舞曲响起,来宾纷纷走下舞池,开始跳舞。张姐对孟柏衡道:“我今天有些乏累,不想跳舞了。”孟柏衡便朝周若琦微微欠身,伸出手,请她跳舞。周若琦大大方方地把手搭在孟柏衡的手上,随他一起走下舞池。   他的手搂着她的腰,与她一同随着音乐,缓缓地踱着步子。她已经很久都没有跳过舞,如今踩着舞步,想起过去的种种,不免有些感慨。他俯□子,在她的耳边笑道:“你跳得真好。”她抿嘴一笑,扬了扬头,道:“那是自然。”过去在百乐门,她是跳得最差的一个,可如今在这里,她算是跳得最好的一个。她对她道:“她们都是业余的,如何与我这个职业的相比。”他听了她的话,哈哈笑起来。她瞪了他一眼,嬉笑着问道:“你和张姐是老相识了?”他点了点头,嗯了一声,道:“的确。我们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了。”   周若琦不禁浮想联翩,或许张姐是孟柏衡的旧情人。可既然是情人,为何还要抛头露面在百乐门工作?或许张姐跟她一样,也是孟柏衡的提线木偶?孟柏衡拍了拍周若琦的头,笑道:“别瞎想了。”周若琦白了他一眼,但心里还是惴惴的,因他总是能猜透她心思的缘故。   舞台上的灯光再次亮起,李香兰走到麦克风前,朝下面的人群微笑。她开口唱歌的时候,周若琦愣住了,这歌声婉转动人,极其美妙。她赞叹道:“美人美声。”孟柏衡则不以为然地嗤笑了一声。她抬头白了他一眼,在心里骂他不懂欣赏。他低下头看她的时候,她知道,他又猜出了她的心思。   孟柏衡走到舞池外,靠着墙站着,给自己点了一支雪茄。他望着台上的李香兰,对周若琦道:“你猜猜,她是什么人。”周若琦盯着李香兰看了许久,依旧不明白孟柏衡的意思。孟柏衡吐出烟圈,笑着拍了拍周若琦的头,道:“她呀,是日本人。”   日本人?周若琦看着这个穿着中式旗袍,唱着中文歌曲   的李香兰,实在是无法想象,她居然是日本人。孟柏衡叼着雪茄,歪着嘴笑了笑,回到张姐身边去了。周若琦站在那里,心里一阵一阵寒上来。    ☆、第二十四章   等他,他却没有来。周若琦憋着一股气回到家里,甩掉高跟鞋,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气傅子谦不守信。没有开电灯,屋子里黑漆漆的一片,静得令人心寒。窗外有电车的声响,应该是电车回厂,不远不近地传来,更突显了她的孤独。   李妈听见声响,披衣起身,替周若琦开了灯。突如其来的光线,刺痛了周若琦的眼睛,她用手遮挡着灯光,不耐烦地吭了一声。李妈道:“有个傅先生打电话来找你。说是让你回家了,就给他回个电话过去。”周若琦点了点头,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已经是深夜,应该已经入睡。但周若琦生傅子谦的气,一把抓起话筒,拨了号码。在这样静的夜,电话铃声会惊扰他的好梦,也算是对他失信的报复。周若琦想象着他从梦中惊醒的模样,不免觉得畅快。   “喂。”他立刻接了电话,仿佛一直守着电话机旁。她倒是愣了愣,道:“是我。”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我知道。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听得他道:“对不起。我没有去看你的第一次演出。”她笑了笑,道:“没事。”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今天,我父亲带了一个年轻的女人回家。是个舞女,母亲很生气,一直吵闹着,我不得不在家安稳他们的情绪。”她听见“舞女”这两个字,有些刺心,尴尬地笑道:“伯父和伯母多年的夫妻情分,终究不会因为一个舞女而生分的。”他苦笑了几声,道:“父亲是打算要她做妾。一个比我还要年轻的女人,呵。像我这样的家庭,连我都觉得厌烦,你大概也嫌烦吧。”   她安慰了他几句,却又想起自己的那个家。其实贫穷并不是最可耻的,可耻的是她曾经的职业。她不曾与他说过她自己的家,其实也是这个缘故。但若她想要继续与他交往下去,终究有一天,不得不提及家庭。她在等待,等着自己攒够了钱,就脱离孟柏衡的控制,然后搬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再把傅子谦带回家。似乎是一个渺茫的希望,但她却是真切地期盼着。   他再次约她去他家,因为他母亲想要见她的缘故。她想了想,终究还是答应了。虽然气他没有如约而来,但一听到他的声音,她便原谅了他。再听他讲诉家里的烦心事,她只剩下怜惜。他与她约在十一月三十日,她听到这个日子,心里咯噔一下。   她想,她是真的陷进去了,不然也不会变得这样傻。   韩丹给她安排的新工作,是灌录唱片。没有新歌,全部都是翻唱。精心挑选一些名家的作品,让她学习。一来是因她不懂音乐、不擅长唱歌,二来是她是新人,底气不足。   相处了几日,周若琦发现韩丹并非粗线条的人,行为处事常有细腻之处。毕竟是女子,比男子多了几分心。   韩丹最爱咖啡,在工作或是闲暇时,都不忘煮上咖啡,细细品味。她喜爱穿男装,举止洒脱,仿佛男子一般爽朗。她抿了一口咖啡,问周若琦道:“你可知前些日子消失的佐藤纲吉?”周若琦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韩丹朝着她眨了眨眼睛,笑道:“佐藤纲吉是日军的特务,专抓地下党的。据说是孟柏衡派人弄死了他,落得尸首无存的下场。”周若琦忽然想起那日去郊外树林的情景,汽车后备箱里似乎藏着人,可她又不敢确定。她看了韩丹一眼,恰韩丹亦在盯着她看。她觉得韩丹的眼神里有一种狡黠,这样聪慧的女子,怎会不知她和孟柏衡的关系。   周若琦笑了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漫不经心地说道:“孟柏衡不是乾帮大佬么,怎会做出有益于地下党的事?莫非他本人也是地下党?”韩丹哈哈笑了两声,道:“地下党三番两次找他麻烦,他也曾帮着蒋中正杀了不少地下党,怎会与地下党合作。我看,兴许是他想和佐藤纲吉合作,也是说不定的。”周若琦把咖啡杯摆在杯碟上,笑道:“管他呢。”   她想要轻描淡写地扯开话题,然而韩丹那双眼睛,依旧带着狡黠的笑。她心想,都说吴承浩城府极深,颇有手段,他的外甥女也不是省油灯。   待到十一月三十日,她早早地结束了录音,去见傅子谦。他们约在学校,因为傅子谦有课。周若琦出来的时间早了些,便先让阿锋载她去医院。周先生已经在病床上躺了很久,病情一直不见起色。周若琦向沈诚亮询问了父亲的病情,沈诚亮摇头,只是说不好。周若琦心里压着大石头,使得她喘不过起来。她走到病房门口,孟柏衡请来的护工正在替周先生擦身,看起来是个老实人。   周若琦坐在汽车里等了许久,见学生们散学出来,可依旧不见傅子谦的身影。她等得不耐烦,便让阿锋继续在校门口候着,自己下车去找傅子谦。   顺着回廊走着,远远地就看见傅子谦被一群学生围绕着。周若琦停下脚步,站在白色柱子旁,微笑着望着他。他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亦往她这边看过来。双目相对,各自都是一笑。他便与学生告别,朝她跑来。   “真是抱歉。学生们找我谈论诗集的事。”傅子谦牵起周若琦的手,身后的学生们开始起哄。周若琦低下头,微微笑着。傅子谦对周若琦道:“他们成立了一个爱国诗社,想要尽自己的一份力,救亡图存。”周若琦一听,便沉下脸,正色道:“这些狗屁倒灶的   事情,你别参与其中。救国,那是政府的事,打鬼子,那是军人的事。他们一帮学生懂什么,没事跟着瞎起哄。”傅子谦似乎没有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怔了怔,微微笑道:“我只是觉得那几首诗写得不错……”周若琦打断他的话:“写诗写得丢了性命,那才是真的不错呢。我不许你再参和这种事情,安安分分做小老百姓就好。你答应我。”傅子谦点头笑道:“好,好,我答应你。”   她觉得他的答复有些敷衍,又一连提醒了好几遍,他笑着应了,让她放心。她看着他的脸,英俊的容颜,若是死在日本人的手里,是多么痛心的一件事。她忽然感觉到一阵悲哀,她爱他,就如同喜爱幼时的泥娃娃,因其外貌的美,俘获了她的心。   阿锋把他们送到傅家门外。西式的洋房,带着一个花园,看得出是富贵之家。傅子谦按了门铃,立即有仆人跑来开门。周若琦跟着傅子谦走进去,她依旧从他口中得知一些有关他家的事。他们是从北平迁来上海的,他的父亲是满清遗老,一个庸腐的老头。他的母亲,是汉军旗的一位大家闺秀,虽然年华不再,但傲气依旧。他家的往事,就像是压箱底的旧衣,翻出来的时候,灰尘扬起,夹带着樟脑丸的味道,是沉寂许久的落寞。   在花园的小路上走着,周若琦抬头看了看这幢红色小楼。恰见一个女子立在三楼的窗边,瘦削的身影,穿着暗灰色旗袍,头发拢在脑后,梳理得极为齐整,只是面容憔悴,神情悲戚。她看见周若琦,赶紧闪到窗帘背后,不见了身影。   周若琦觉得奇怪,盯着那扇窗看了许久,除了随风摆动的窗帘,什么都没有看到。傅子谦察觉到她的疑惑,便笑道:“那是我大嫂。自从我大哥死在南京之后,她便深居简出,不愿见人。”周若琦点头道:“亦是一个可怜人。”   走上台阶,便见一个穿着高领旗袍的老太太,由丫鬟仆人们拥着,迎了出来。周若琦猜测,这兴许就是傅子谦的母亲。她还未来得及问好,傅太太便一把抓住她的手,笑道:“我等你等了好久,可算是把你盼来了。”周若琦的手被握得太紧,有些疼痛,勉强笑道:“傅太太好。”傅太太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朝傅子谦道:“这样一个好姑娘,你当宝贝似得藏着,都舍不得带回来给你母亲看。”傅子谦微笑着,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周若琦被傅太太拉进屋,她觉得傅太太力道太大,她完全是被傅太太扯着往里面走。傅太太身材矮小干瘪,从背后看去,就像是一个孩子,可力气却是极大的。周若琦踉踉跄跄地随着傅太太走,匆忙间回过头瞥了傅子谦一眼。傅子谦正   在朝她笑,这笑容仿佛带了几分愧疚,像是求她原谅的。   正厅的榻上,端坐着一个白胡子老翁。虽然清朝早已灭亡,但他依旧固执着不肯剪去辫子。出门的时候,会戴着帽子,以免引来太多人瞩目。在家的时候,傅先生是一家之主,一言九鼎的,什么都是自己对,就连这辫子也是正确的存在,根本就没有掩饰的必要。   周若琦笑着向傅先生问好,见他身后站着一个年轻女子,便猜她必定是傅子谦前些日子说起的人,傅先生新纳的小妾。正想跟她打招呼,没想到那她却认出了周若琦,甜甜地唤了一声:“哟,这不是凯莉吗?” ☆、第二十五章   周若琦没有想到竟然会在傅家遇到露西。其实她也认不出来了,眼前这个穿着桃红色袄裙的年轻女子居然会是露西。不过是约半年的时光未见,露西胖了些,身材丰腴,斜做在傅先生的沙发旁,一手搭着傅先生的肩。   傅先生上了年纪,未听清露西的话,仰起头,“唔”了一声,表示询问。傅太太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也未听清露西到底说了什么,只是她厌烦露西,非要与她针锋相对。还未等露西回答傅先生的话,傅太太便笑道:“老爷啊,这位是周小姐,是子谦的朋友。你瞧瞧,多么漂亮的一位姑娘,你儿子的眼光可不差。”傅先生沉着脸,打量了周若琦一番,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周若琦心里忐忑不安,看了露西一眼,手心里冒出冷汗。那日傅子谦说父亲新纳了妾,没想到居然会是露西。这个露西不是跟王老板混在一起的么,听说还是好人家的女儿,怎么会甘愿做一个老头子的妾?   周若琦想心思的时候,傅太太则一刻不停地唠叨着:“我们傅家虽说是不如从前了,但有些规矩还是是不得不遵守的。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出身,就该有什么样的位份。乱了规矩,可是不行的……”周若琦的脸犯上红晕,她觉得自己浑身不舒服,站在傅家空荡荡的客厅里,只觉得冷。   这花园洋房,从外面看起来是是那么气派,可没往里面走一步,就冷一分。偌大的客厅,除了红木椅榻和一架西洋钟之外,别无他物。人站在阴暗的客厅里,就像是沉溺在冰冷湖底的死鱼。傅太太的话,烦烦絮絮的,像是看不见的丝线,捆得人喘不过气。   傅先生耷拉着头,眼皮都不抬一下,分明是没有把傅太太的话听进去。然而这丝毫都无法浇灭傅太太的热情,依旧一张一合地动着嘴。周若琦回过头去,看了傅子谦一眼。傅子谦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面,只是对周若琦笑了笑。   露西听了许久,一直抿嘴笑着,待傅太太喘口气,喝口水的时候,她站起身来,袅袅地走到周若琦面前,眨了眨眼,笑道:“方才太太说得话都是极有道理的。什么样的人,就该是什么样的位份。周小姐?嘻嘻。跟你认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说你原来姓周。也罢,周小姐,感情你也是来做妾的?”周若琦压着心里的火,脸颊烧得火烫。她不能开口,一开口就贬低了自己,只能避开露西的目光。   傅太太责骂道:“越发没大没小,周小姐是我们傅家的客人,哪里轮得到你说话。”露西抱着胳膊,嬉笑道:“我同这个周小姐在百乐门一起上了一年多的班,怎么就不许我们俩叙叙旧?”傅太太一愣,转头问周若琦:“她说什么?这个贱人说什么?”周若琦不知该如何回   答,只盼着傅子谦能站出来替她解围。   终究还是让她失望了。傅子谦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似乎甚为讶异。傅太太一再追问她:“你到底有没有做过舞女?你说呀。”傅先生则盘腿坐在榻上,沉着脸,耷拉着眼皮,一副严肃的模样。周若琦笑了笑,这让她如何回答。她觉得整个屋子里的人都在盯着她看,那个活死人一般的傅先生,那个喋喋不休的傅太太,那个沉默不语的傅子谦,那个得意洋洋的露西,还有那些个丫鬟仆人……周若琦觉得自己受够了,她不想待在这里,她不想再承受这些。   “抱歉,我先失陪了。”周若琦调头边走,高跟鞋在木头地板上发出咚咚的响声。穿过阴暗潮湿的走廊,她在心情暗暗期盼着,希望傅子谦能追上来。眼看着离大门越来越近,她的心越来越凉。推开大门,走下台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一阵风吹过,落叶纷纷扬扬落下,寂寥的景色,就如同她的心情。   “等一等。”露西推开门,跑了出来。周若琦迎上去便给了她一记耳光,骂道:“我与你素日并无恩怨,你为何非得拆我的台?”露西抚着脸,笑了笑,也挥手给了周若琦一记耳光,冷笑道:“我与你一样是做舞女的,凭什么你能嫁给傅子谦做正室,而我就只能给他老头子当妾?”周若琦“呸”了一声,道:“这是你的选择,与我无关。”露西哼了一声,道:“这是你的命,与我无关。”   命?周若琦听得这个字,苦笑了两声。的确是命,她的力量太过弱小,居然妄想与命运对抗,真是可笑。她不再理会露西,只是呆呆地往外走。脚踩在落叶上,发出嚓嚓的声响,她强忍着眼泪,不让它掉下来。   坐在汽车里,有气无力地对阿锋说了声“回家”。阿锋不答,只是沉默着开车。周若琦忽然觉得有阿锋这样一个司机真好,不会多说什么令她更伤心的话。她把头靠在车窗上,忍不住落下泪。用手抹去了,安慰自己,其实一开始不过是为了钱,到后来也只是因为他长得好看。可是……可是只有她自己才明白,其实根本就不是为了钱,也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容貌。   回到公寓,一声不吭便往房间走。李妈从厨房出来,一眼就看出她哭过,赶紧拉住她,问:“怎么了?”她不答,只是笑了笑。李妈知道她是真的伤了心的,也不敢多问,怕触她更伤心。   周若琦独自在房间里坐了很久,看着太阳渐渐西下,看着日光一点一点地从房间里消失。她期盼着他能打电话来,期盼着他能问一问她的状况,可是,什么都没有。   天黑透的时候,李妈轻轻地敲着门。周若琦起身去开门,李妈是请她吃晚饭的。她点了点头,“哦”了一声,乖顺地跟着李妈走   出去。客厅的沙发旁摆着电话机,她一眼就瞥见,忽然就很想跟他说说话。不管结局如何,她都想弄个明白。就算分手,也要有个了断。她受不了这样含糊不清的状况,她要干干脆脆,清清楚楚。   拨了号码,她握着听筒等待。对方接了电话,她赶紧“喂”了一声。对方没有回应,亦没有挂断电话,她便猜到,是他。她强笑道:“是我。”尽管知道他看不到她的笑,她依旧是要笑的,因为笑起来的时候,语气里也是带着笑,她不要他看到她的悲伤。   他终于开口,问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她说的是真的?难道你真的当过舞女?”她笑了笑,道:“你很在乎吗?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自己的艰辛,不过是为了养家糊口而已。”他冷冷道:“三百六十行,你为何偏偏要选最低贱的一行?”   低贱?她苦笑了一下,原来他是这么看待她的。曾经的美好时光,他们相处了这么久,他应该明白她的为人。她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可她没有自甘堕落到这样的地步。她咬了咬牙,冷笑道:“那我们的事,还是算了吧。”他道:“只能这样了。我父亲气得暴跳如雷,我母亲一直哭个不停。我也没办法。”她的手指缠着电话线,绕得太紧,勒出印记。她忽然觉得轻松,淡淡道:“真是抱歉。给你的家人添麻烦了。”说罢,挂上了电话。   盯着电话机看了很久,忽然有一种幻觉,觉得它一直在响着。她想自己是着魔了,就这般不甘愿,还幻想着傅子谦会回电话来。电话铃响了很久,李妈提醒她:“大小姐,接电话吗?”周若琦愣了愣,赶紧抓起听筒,“喂”了一声。   电话的另一头传来低沉的笑声,周若琦听出是孟柏衡的声音。孟柏衡问:“在家吗?”周若琦没好气地说道:“废话,不然怎么能接到你的电话。”孟柏衡笑了笑,道:“那好。我上楼。”周若琦刚想驳几句,但孟柏衡已经挂断了电话。   一想到要跟孟柏衡打照面,周若琦顿时慌张起来,匆匆地跑进卫生间,用水冲了冲脸,生怕他看出她哭过的模样。刚用毛巾擦了脸,就听见李妈开门的声音。孟柏衡在外面道:“周小姐呢?一听我要来,就躲起来了?”周若琦走出去,嚷道:“谁躲起来了?”孟柏衡笑嘻嘻地盯着她看了看,她有些心虚,生怕他看出什么,以此来讥讽她。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在沙发上坐下,掏出一个盒子,摆在桌上。   “喏。给你的。”孟柏衡指了指这个盒子,然后掏出雪茄。周若琦拿起盒子,笑道:“哟,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孟先生居然送礼物给我。”孟柏衡点燃雪茄,吸了一口,吐出烟圈,淡淡道:“你的生日。”   周若琦怔了怔,她这才   记起,今天的的确确是她的生日。傅子谦与她约定日子的时候,她曾记得。只是后来的兴奋紧张使得她忘了自己的生日,而今天……今天这样的心情就更让她难以平定。   孟柏衡见她发愣,便笑道:“怎么?怕里面装着炸弹?”周若琦笑了笑,道:“我怕什么。”一边说,一边拆开包装纸。打开一看,见是一瓶香水,瓶身精致,应是价格不菲。他在一旁道:“我挑了很久,觉得这个味道最适合你。”她抿嘴一笑:“谢谢孟先生。”他叼着雪茄道:“把你的那几瓶劣质香水都给扔了吧。”若是平时,她一定会反驳,只是今日实在太累,她也没有反驳的力气。   阿锋推门进来,手里抱着一个蛋糕盒,抱歉道:“真是对不起,路上耽搁了时间,送来得晚了。”李妈接了蛋糕,与阿锋一起张罗着点蜡烛。孟柏衡站起身,拍了拍周若琦的肩,柔声道:“别傻站着了,去吹蜡烛,许个愿。”   关了电灯,烛光点点,映照着周若琦的脸。在微弱的烛光下,她看着孟柏衡的脸,叼着雪茄,满不在乎的神情,却令她感觉到安心。其实他是知道的,只是不说,因为不想让她难过的缘故。周若琦心存感激,在心里许下愿望,弯下腰,吹灭了蜡烛。 ☆、第二十六章   翌日起身,坐在镜子前,给自己画了一个浓艳的妆。周若琦望着镜子里那惨白的脸,血红的唇,苦笑一声。这是她的面具,用厚厚的粉底来掩盖她心里的悲伤。有了这面具,她便什么都不怕,可以放肆地笑,却不能痛快地哭。   傅子谦,已经是陌生人了。他,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拿起口红,又在唇上使劲地涂着。用力过猛,口红断了一截,她没有拿稳,划出一道血红的口子。镜子中,那张惨白的脸上,多了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   重新洗了脸,呆呆地坐在镜子前。李妈唤她吃早饭,她忽然想到昨夜剩下的蛋糕,便吩咐李妈打包,想给家里送去。李妈去了,回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一个新的蛋糕盒,对周若琦道:“孟先生说了,那蛋糕是隔夜的,不能给太太他们送去。这是阿锋早晨买来的,新鲜蛋糕。孟先生说若是你要送回家,就送这个。”   这个孟柏衡,居然又一次猜中了她的心思。周若琦觉得他仿佛是西洋暗黑童话中的巫师,透过水晶球,能够看透人心,预知未来。她撇了撇嘴,接过蛋糕盒,叫李妈去叫阿锋把车开出来。   周先生已经入院很多天,一直躺在病床上,不见任何起色。周若琦走进病房的时候,周太太正靠在沙发上打瞌睡。周若琦不忍心吵醒母亲,便把蛋糕盒子在茶几上放下,然后轻轻地在父亲床边的木椅上坐下。周太太并未睡沉,睁开眼,见是周若琦,便笑道:“你来啦。”周若琦抱歉道:“姆妈,我把你吵醒了吧。”周太太摇头道:“晚上都是由看护陪的,我睡得很好,其实并不困,只是坐在这里久了,未免无聊。”   周若琦打开蛋糕盒,替周太太切了一块。周太太赶紧阻止道:“别,等你弟弟妹妹们放学回来。”周若琦的那一刀已经切下去,讪讪地一笑,道:“姆妈,如今我们不缺钱了,一块蛋糕而已,值什么。”说着,故意切了很大的一块,递给周太太。周太太捧着碟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蛋糕,那份敬重,仿佛是唐僧吃着人参果。周若琦看了,不免心酸,站起身,道:“我去找沈医生,问问爸爸的病情。”   走到沈晨亮的办公室外,透过门上的玻璃,看见阿锋站在里面。沈晨亮坐在椅子上,不知在说些什么。而阿锋则冷冷地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周若琦想推门进去,但又怕自己太突兀,握住门把手,又停了下来。这时,她听见里面传出沈晨亮的声音,不响,却依旧能够分辨:“我希望你能好好待她。”   周若琦一愣,不知他们说的是谁,凑近去,想要再听仔细一些。哐当一声,门被拉开,周若琦吓了一跳,抬头一看,阿锋正冷冷地盯着她。她赶紧抿嘴一笑,道:“我才来,正想看看沈   医生在不在。”她有些做贼心虚,却依旧笑靥如花,是她在百乐门练下的功底。阿锋一言不发,沉默着走开。周若琦回头看了他一眼,在心里骂了一句,僵尸。   沈晨亮在屋里道:“周小姐,你找我?”周若琦笑了笑,走进去,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下,道:“沈医生,我想问一问我父亲的病情。”沈晨亮蹙眉道:“令尊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怕是很难好起来。不过我最近时常在想,或许采用针灸的手段,兴许会有效。”周若琦忙道:“只要能治好他的病,不管中医还是西医,我们都愿意试一试。沈医生,钱不是问题,无论你想用什么药,采取什么疗法,我们都付得起。”沈晨亮笑了起来,道:“周小姐,我是一名医生,治病救人是我的职责,至于钱,这根本不是关键。”   周若琦千恩万谢地从沈晨亮的办公室走出来,阳光极好,晒在身上,暖暖的。她眯着眼睛,抱着胳膊,在太阳底下站了一会儿。医院里弥漫着酒精的味道,有些刺鼻,却是洁净且肃然的。周围安静得很,远远的,传来小孩的哭声,是不肯打针,吵闹撒娇的声响。周若琦顺着回廊走回去,孟柏衡请来的看护已经到了,正提着两个暖水瓶去打水。周太太坐在病房里的沙发上,抱着膝盖,目光呆滞。   母亲也老了。周若琦在周太太的身边坐下,陪了她一个下午。母女俩说说话,时间便这样慢慢地过去了。下午放学的时候,周若璇、周若瑛和周辰都来了,周太太忙把蛋糕分了,替他们盛在盘子里。才几天未见,周辰似乎又长高了许多,也更壮实了一些。周若瑛依旧是老样子,怯生生的,像是一根没长全的豆芽,周若璇一连吃了两块,擦了擦嘴巴,对周太太道:“妈,今天我们学校来了一位大学老师,跟我们讲如何念大学的事呢。”周太太笑着看着自己的孩子,能答的话也只有:“哦。是吗。原来是这样啊。”周若璇点头笑道:“那位老师很年轻,模样可英俊了。妈,我也要念那所大学。”   周若琦在一旁听不下去,板着脸站起来,冷冷道:“我回去了。”她心里是厌极了周若璇,因为周若璇的虚荣。周若琦觉得父亲如今这副样子,全是因为周若璇的缘故。若周若璇不瞎说,父亲就不会气病,全都是因为周若璇的缘故。周若琦气鼓鼓地往外走,却听见身后有人在唤她。她停下脚步,转身见周若瑛跑上来。周若瑛气喘吁吁地把一张画递给她,还未说话就红了脸。周若琦打开一看,见是自己的画像,虽然笔触幼稚,可却有着真情实意。   “是图画课上,老师让我们画的……最亲爱的人……”周若瑛低下头,轻声道,“画得不太好……”周若琦忙道:“画得可好了。我   很是喜欢。”周若瑛的大眼睛里顿时有了喜悦,溢满了笑容。   回到公寓,周若琦把画给了阿锋,让他去装裱起来,她要把妹妹的画挂在墙上。墙上已经挂着一张全家福的照片,是很多年前,父亲带他们一起去照相馆拍的。周若琦抱着胳膊,站在墙前,望着这张全家福。那年她还是个乖学生,依偎在父亲的身边,觉得他是参天大树,屹立不倒。如今,参天大树倒下了。她是树下无名的小草,失去了庇佑,任凭雨打风吹。   不管怎样,都不能放弃。周若琦对自己道。   因为休息了几日,所以工作进度拖慢。韩丹略有不快,说话态度生硬。周若琦知道,是因为自己的私事和情绪才耽误了那么多人的工作,她没有怨言,只是服从工作安排。跟着音乐师,一字一句地学着歌,渐渐地将这些歌都熟记,不错一个节拍。   终于录完了所有的歌,周若琦松了一口气,让她做一份完全不擅长的工作,的确给了她很大的压力。韩丹阴郁多天的脸终于舒缓,拍了拍周若琦的肩,笑道:“干得不错。接下来就等新年晚会的演唱。”周若琦问:“新年晚会要去哪里演唱?”韩丹朝她眨了眨眼,笑道:“保密。”   算一算日子,离平安夜也没有几天。周若琦才放松的心情,又立即紧张起来。她穿上大衣,走出房间,见天色渐渐地暗下来,冷风一阵一阵地往身上吹,似乎快要下雪。踩着高跟鞋,走下楼梯,见阿锋带着李妈和周辰朝这里走来。在这个时间点,李妈怎么会带着周辰来找她?周若琦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周辰见了她,便大步跑上前来,扑进她的怀中,哭道:“大姐,你快去看看爸爸吧。爸爸他……他快不行了……”   阿锋把汽车开得飞快,似乎知道周若琦心急如焚。到了医院,周若琦下了车,拉着周辰的手,便往病房跑去。李妈脚步慢,跟在他们的身后,阿锋搀扶着她。跑的时候,脸上被细小的冰屑打着,抬起头,见阴暗的天空落下纷纷扬扬的雪子,更添了几分悲凉。   还未到病房,便听见隐隐约约的哭声。哭声与风声混在一起,飕飕地从耳边刮过。周若琦不由自主地慢下了脚步,她感觉恐惧,生怕再往前走便会看见她一直以来都深为恐惧的场面。周辰拉了拉她的手,让她继续往前走,她便茫茫然地跟着他走。   脚似乎灌了铅,沉重得抬不起来。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到病房门口,恰好看见护士替周先生盖上白布。周若琦呆在那里,只觉得脑子里轰得一声巨响,随即是长久的耳鸣,其他的声音,全都听不见了。白色的墙壁,在阴暗的天色下,泛着青灰色的光。周围的人和物,无限地缩小,再无限地放大,冲击着她的眼球   。她颤巍巍地走近床边,伸手去摸那层白布。白布下的那具躯体,瘦得只剩下骨头,摸起来冰冷生硬。她的嘴唇开始颤抖,越抖越厉害,逐渐地控制不住,终于一股悲痛从胸腔涌起,哭着大喊了一声:“爸!” ☆、第二十七章   葬礼办得极为简朴,冷冷清清的,只有隐忍的哭泣声偶尔打破沉默。下了许久的雪,停了片刻,又开始下雨夹雪。南方最讨厌的天气,阴冷潮湿,寒气从地面上印上来,透过脚底,凉到头顶。   周太太一直在哭。从周先生死后,她便没有停止哭泣,就连睡着的时候,都从梦中哼出几声啜泣。低声的,仿佛是受了主人家的委屈,想哭却不敢哭的丫鬟。周若琦跪在父亲的灵前,听着母亲若隐若现的哭声,一抽一抽的,令她觉得更难受。她低着头,不停地将锡箔叠成元宝,周若瑛和周辰把这些元宝扔进火盆里。周若璇跪在墙角处,原是为父亲哭几声,但时间久了,未必疲惫,靠着墙壁,偷偷地睡去。周若琦白了周若璇一眼,心里着实厌恶,只是碍着母亲,没有多说什么。   周家在上海的亲戚不多,零零星星来了几个,悼唁之后,也匆匆离去。待到傍晚,吃过了饭,便只剩周太太和四个孩子,冷冷清清地守着周先生的棺材。孟柏衡来的时候,周若琦正唤周辰小心衣角,不要被火着了去。孟柏衡站在门口,看着一身素白的周若琦。她正俯□,替弟弟拍打着衣服上的火苗。他淡淡地笑了笑,她抬起头,看到了他,缓缓地站起身,朝他走来。   “孟先生。”她唤了他一声,眉眼之间尽是悲戚。他朝她点了点头,道:“我来看看你。”其实是应该说来吊唁,可他偏偏只说来看她。周若琦心里一暖,感激道:“孟先生派人送来的钱,我已经收到了。真是感谢,若不是你,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安葬父亲。”孟柏衡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顿了顿,到底还是没有说。   周若璇醒过来,见孟柏衡,赶紧起身,跑到他的面前,笑道:“孟先生好。”孟柏衡瞥了周若璇一眼,问周若琦道:“这是你的妹妹?”周若琦压着心里的火,勉强地点了点头。孟柏衡打量着周若璇,朝周若琦笑道:“眉眼倒是有几分像你。有没有想过送她去外国留学?”周若琦冷冷道:“家里哪里有这份钱。”她又开始气孟柏衡,为什么他要提起出国留学的事。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依着周若璇的性子,将来必定时常提起,吵闹着要去留学。   孟柏衡与周太太寒暄了几句,表示遗憾,周太太站在他的面前,抽抽嗒嗒地哭着,越发显得瘦小。他与周太太说话的时候,一本正经的样子,与平日里判若两人。末了,拍了拍周若琦和周辰的头,安慰了他们几句,便告辞离去。   周若琦送孟柏衡出去,走到外面,见天又开始下雪。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在地上积起厚厚的一层。孟柏衡穿着黑色大衣,雪花落在他的肩上,   一小片一小片的,像是贫瘠土地上开出的细小花朵。只是这花朵停留片刻,便融化消失。孟柏衡发现她盯着他的肩膀发愣,微微一笑,伸手将她搂了过来。她想要推开他,可他的力气太大,任凭她如何推打,都挣脱不掉。他把她的头抵在自己的胸口,下巴抵着她的脑袋,喃喃道:“别怕。万事有我。”她听到他这句话,平静了下来。   他松开她,朝她嗤嗤一笑,道:“瘦了许多,抱起来一把骨头,一点都不舒服。”她想驳,但他上了汽车,朝她挥了挥手,笑着命令司机开车。她站在雪中,看着雪地上的车轮印记,灰而脏,无法被立即掩盖。   周若琦回头往灵堂走去,走了几步,听见背后有人唤她:“周小姐。”她回头一看,见沈晨亮站在雪地里,带着呢绒帽子,帽檐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雪。周若琦讶异了一声,道:“哎呀,沈医生,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进去?”沈晨亮不答,只是笑了笑。周若琦想起他是认识阿锋的,那必然也知道孟柏衡是什么人,想必是他忌讳孟柏衡的缘故,所以在外面等着,直到孟柏衡离去。她不便多问,只是领沈晨亮进屋。   沈晨亮给周先生上了香,又想周太太致歉。周太太还是哭,把头埋在手绢了,发出呜呜的声音。沈晨亮有些难堪,再三致歉,发现周太太除了哭,并无其他反应,便转向周若琦,道:“实在是太抱歉,没能救你父亲。”周若琦听他说这个“救”字,觉得别扭,似乎另有隐情,便问道:“沈医生,我父亲究竟是怎么死的?”沈晨亮低着头,为难地搓着手,轻声道:“我与其他几位经验丰富的医生一起会诊,给你父亲采取了针灸疗法,颇有成效。但是……但是……”他看了周若璇一眼,又看了周辰一眼,叹息一声,道:“可能都是命吧。或许是我太自私,把错误归到别人身上。”   周若琦听了这话,心里更加疑惑。但她知沈晨亮性格软弱,老好人,不愿得罪人,是不敢说实话的,便对他微微一笑,道:“我父亲已经走了,如今最重要的,是让他安息,不再扰他安眠。过去的事,就让他们过去吧,我们都不再计较了。”沈晨亮如释重负,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有了你这句话,我也安心很多。”   沈晨亮告辞离去后,周若琦把周辰叫到身边,问道:“父亲的死因,你可知道?”周辰眨巴着眼睛,点了点头。周若琦压低声音,狠狠道:“你一五一十地告诉姐姐,若有半句假话,看我不打断你的腿。”周辰指了指周若璇,道:“那天我放学回来,走到爸爸的病房门口,见爸爸已经坐起来了。我可高兴了,想要跑   过去,却看见二姐姐和一个我不认识的大哥哥坐在爸爸的床边,两个人正在亲亲。爸爸看着他们,忽然就喘气,脸色发青。我吓死了,便叫起来。后来医生哥哥来了,说爸爸刚刚醒过来,收到了惊吓,所以就死了……”   虽然周辰说得不清不楚的,但周若琦还是明白了。她感觉到自己的手在颤抖,因为愤怒。若周辰说的都是真的,那父亲就是被周若璇活活气死的。她几次看见周若璇与男孩混在一起,也曾警告过周若璇,可周若璇屡教不改,每每再犯。周若琦大步走到周若璇的面前,冷冷问道:“爸爸死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周若璇不妨姐姐忽然问这个问题,一愣,道:“我……我在做功课……”周若琦挥手便是一记耳光,骂道:“放屁。”   周若璇不甘示弱,也要打还周若琦。周若琦是在风月场所待过的,打架一类的事,干得也不算少。两人扭打的时候,周若璇一点都没有占上风,被周若琦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周辰也扑上来,帮着周若琦打周若璇,而周若瑛则站在一旁,哇哇大哭起来。   胜负很快就分,周若琦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用手把头发挽在耳后。周若璇捂着脸,大哭起来。她一哭,周太太反倒是不哭的,走到女儿的身边,护住了她,对周若琦道:“为什么打你妹妹?她没了父亲,已经够可怜了。”周若琦指着周若璇,对周太太道:“妈,你知不知道,就是因为她,爸爸才……”她顿住了,不再说下去,怕伤了周太太的心。可没想到,周太太却道:“我知道了,你是因为她气死了你们父亲的缘故。”   周若琦愣住了,原来周太太早就知道。她站在周先生的灵前,看着父亲的黑白照片,无声无息地掉下泪珠。周若璇躲在周太太的身后,不敢看周若琦的脸。而周太太那副样子,就像是护着小鸡的老母鸡,时刻要上来啄人的。周若琦灰了心,败下阵来,冷笑几声,用手抹去脸颊上的泪。   同样是周家的女儿,周若璇就可以得到百般庇佑,即使犯了大错,依旧能够原谅。而她周若琦就不得不扛起家庭的重担,被迫面对种种不堪,自降身份,为了一点点少得可怜的钱,出卖自己的青春和尊严。   周若琦觉得自己在这里待不下去了,她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悲惨,也正是她的悲惨,才换来他们的安逸。黑白照片上的周先生微微笑着,仿佛世间的一切烦恼都与他无关。的确,他解脱了,没有了病痛,没有了负担。周若琦的鼻子有些痛,用手一摸,才发现自己流了鼻血。她调头便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掏出手绢,抵住鼻子,不让血滴下来。   屋外的雪停了,寒风凛   冽,吹得脸上生生的疼。站在门外,看着屋檐上挂下的冰串,周若琦流下滚烫的泪。若是父亲没有生这场病,那她还是娇滴滴的乖学生,躲在父亲的身后,享受着宠爱,衣食无忧。她又想到了傅子谦,在她最脆弱难过的时候,若是有傅子谦在她身边,一定是莫大的安慰。可是,他弃她而去。   父亲不在了,日子依旧得继续过下去。她没有了父亲,没有了傅子谦,她只剩得她自己。 ☆、第二十八章   周先生入土,是在元旦的前一天。雪停了,是一个晴天,可是格外的冷,冷到骨头里,牙齿也跟着打颤。周若琦看着墓碑,浑身颤抖着,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悲伤。周若璇站在一旁,嘤嘤地哭泣。周若琦觉得自己的胃也在翻腾,其实是这几日吃不下东西,导致了不舒适,一阵一阵地反胃。   韩丹给她安排的工作,还是要去的。演唱的曲目依旧是《何日君再来》,依韩丹的意思,是上一次演唱过,免去排练的麻烦。周若琦信了,以为是韩丹照顾她,体恤她刚刚丧父。在新年晚会前,彩排了几遍,心里有了底,再加上上次演唱的经验,便没有那么紧张。   因为是新年晚会,所以穿着喜庆了些。韩丹让裁缝替周若琦缝制了一件桃红色的旗袍,鲜嫩的颜色,衬托出她的年轻,娇艳欲滴。虽然父亲的丧期未过,但因为工作,不得不穿上着旗袍,想着父亲在九泉之下,也会谅解。   来到会场,周若琦才发现,这原来是日军的新年晚会。她顿时沉下脸,内心不悦。韩丹瞧出她的心思,轻声在她耳边道:“别得罪他们。”周若琦抿嘴一笑,道:“我知道。这是工作。”   在后台准备的时候,她再次遇到李香兰。自从得知李香兰是日本人之后,周若琦的心里总有一个疙瘩。李香兰认出了周若琦,朝她点了点头,说了一声:“你好。”周若琦笑了笑,点头道:“你好。又见面了。”   歌曲是早就熟识的,自然是没什么问题。只是站在台上,看到台下那么多穿着日本军装的人,周若琦心里腻味。她觉得自己是在卖国,有点“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花”的味道。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呢。她必须地工作,必须地赚钱。为了平息内心的愧疚,她想着自己是从日本人的口袋里赚钱,赚了日本人的钱,来给中国人用,多少能安心一些。   一曲唱罢,台下响起掌声,周若琦勉强地笑着,匆匆下了台。她想要走,离开这里,远离这些日本人。但韩丹偏偏拉住她不放,让她陪那些日本军官去喝酒。   陪酒,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工作。只是被日本军人包围,多多少少得压抑着内心的愤恨。周若琦想起莉英,因为不肯陪日本人跳舞,所以被枪杀。而她呢,为了赚一点点少得可怜的钱,在这里陪日本人喝酒。   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她渐渐地开始醉了,眼神迷离。一个穿着西装的日本人朝她走来,她觉得面熟,却又想不起再哪里见过他。还是他先向她问好,笑道:“我是渡边介。”周若琦想起来,就是那日在孟柏衡的办公室所见到的日本人。她赶紧笑道:“渡边先生,好久不见。”她伸出手,原想跟他握手,而他却托住她的手,弯下腰,轻轻吻了吻   她的手背。   周若琦在心里骂了句:“小鬼子。”但脸上依旧是笑的,盈盈地对渡边介道:“渡边先生今晚玩得可好?”渡边介笑起来的时候,仁丹胡子缩成一小团,道:“极好。极好。还有周小姐唱的歌,也是极好的。”周若琦抿嘴笑道:“渡边先生过奖了,实在不敢当。”渡边介笑道:“这首歌是极好的。何日君再来,就是‘贺日军’再来的意思,极好,极好。”周若琦心里咯噔一下,暗暗地想:“放你的屁。按你这么说,老娘不就成卖国贼了么。小鬼子,满肚子坏水。”   渡边介自然是不知道周若琦在骂他,他伸手搂住周若琦的腰,笑道:“周小姐以后要多唱一些歌颂皇军的歌,这些歌,才是好歌。周小姐年轻貌美,将来前途大大的。皇军非常欢迎像周小姐这样的人来为皇军服务。”周若琦只是笑,并不答话,只盼着这个渡边介快点走开。渡边介絮絮叨叨地说着话,见韩丹站在前边喝酒,便放开周若琦,说了一句“抱歉”,然后朝韩丹走去。   周若琦抱着胳膊,看着韩丹与渡边介说话的模样,仿佛两人是老相识。李香兰不知何时站在她的背后,微笑道:“偷听别人说话可不好。”周若琦吓了一跳,赶紧笑道:“我正想心事出神呢,竟不知道眼睛盯在哪里。”李香兰望着韩丹,对周若琦笑道:“你这位老板与很多日本军官都有颇有交情,时常在日军的宴会上遇到她。”周若琦心有疑惑,看了李香兰一眼。李香兰噗嗤一声,笑了,道:“你是在想,这个李香兰明明是一个日本人,想必都是为日本人在说话的,对吗?”周若琦笑了笑,并不答,只是低下头,抚着自己的手臂。   李香兰微微笑道:“我虽是个日本人,却是在中国长大的。小时候,我曾亲眼看到日本军人屠杀中国无辜百姓,那样的场景,血腥恐怖,如今依旧时常在我眼前浮现。”周若琦不明白,为何李香兰要与她说这些。李香兰说完,笑了笑,自顾自地走开了。   一直闹到天亮之后才散。阿锋开车送周若琦回公寓。周若琦靠在座位上,歪着头,看着车窗外的天空。有爆竹的声响,噼里啪啦的,振亮了半边天。1942年就这么过去了,仿佛一眨眼,她褪去了旧皮,换上了新装,可人依旧是那个人,心也依旧是那颗心。她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道,新的一年一定要过得更好。一定。   过了新历年,很快便是旧历年。中国人最注重家庭,尤其注重过年。周若琦放了李妈的假,让李妈回家过年,而她自己,却有些不想回家。以往不喜欢过年,是因为没有钱,不想听到母亲的叹息,不想看到弟弟妹妹失望的眼神。闻到别人家传出的饭菜香味,看着自己家贫苦的环境   ,便心酸不已。如今是有了钱,虽说不多,但也还算是过得去。即便是没有钱,向孟柏衡讨几个也行,只是心境愈加沉重,想到那个没有父亲的家,便觉得空荡荡的,终究是少了什么。过去父亲虽说是病着,躺在床上起不了身,但终究是在那里。曾厌烦过,觉得他的病是累赘,要花费大量的钱去买药不说,还得日日照顾他,给家里添了不少麻烦。嫌麻烦的时候,的的确确是希望父亲不在这个家的,可真的不在了,却又是另一种心境了。   小年夜,睡了一整天,迷迷糊糊之间,听见门铃响。周若琦起身,趿着拖鞋,用手揉着头发,走到门口。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开了门,便听到孟柏衡的声音:“怎么这副模样?真丑。”周若琦白了他一眼,自顾自走到沙发旁,一屁股坐下,架起两条腿,仰着头,闭着眼睛,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孟柏衡在周若琦的身边坐下,脱了手套,扔在茶几上,笑道:“大过年的,怎么一个人在家睡觉?”周若琦闭着眼睛,“嗯”了一声,懒懒道:“大过年的,怎么一个人来看我这个在家睡觉的人?”孟柏衡嗤嗤地笑了,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她打了他的手,睁开眼睛,嗔道:“头发都被你弄乱了。”   孟柏衡给自己点了一支雪茄,吸了一口,缓缓地吐出烟圈。周若琦不理他,又闭上眼睛,仰面靠在沙发上。孟柏衡淡淡道:“我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那是我还不满十岁,家里穷,我娘是个旧式女人,不懂得养家糊口。家里没有钱,我总是饿肚子,一饿就哭,我娘没主意,就抱着我,跟我一起哭。”   周若琦听了这话,坐起来,她没想到孟柏衡也有这样苦的日子。孟柏衡皱着眉头,回忆起那段日子,又连着吸了几口烟,继续道:“后来,我娘实在没法子,只能改嫁。那男人对她很不好,嫌她带着我这个拖油瓶,时常对我们打骂。我忍受不了,在十二岁那年,就偷偷爬上了运粮食的船,来到了上海。为了生存,我什么都做,在码头当搬运工,在赌场当打手,一步一步走到今日。如今回过头看看,唯一后悔的,就是没有能在我娘跟前尽孝道。即使没了爹,但还有娘,一个已经失去了,无法弥补,不能在失去另一个。否则,真到了不可挽回的那一步,后悔也来不及。”   周若琦没想到孟柏衡会把自己的身世告诉她,而她听了他这段话,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他?他这般强大,也不需要别人来安慰。嘲笑他?她也不忍心拿这样的事作为攻击他的话柄。孟柏衡朝周若琦笑了笑,叼着雪茄,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回头道:“阿锋已经在楼下等着了。回家吧。”   周若琦梳洗一番,换了衣服   ,坐着电梯下楼。阿锋已经等在汽车里,见周若琦来了,便下车,替她开门。她坐进汽车的时候,看见里面有好几个礼盒,便问:“这些是从哪里来的?”阿锋冷冷道:“孟先生吩咐,是替周小姐送到府上的礼品。”周若琦不作声,可心里却暖暖的,因为孟柏衡的缘故。 ☆、第二十九章   热热闹闹的农历年,最易衬托出一个人的寂寞。周若琦时常会想起傅子谦。早晨起床,呆呆坐在床上,便是很久。洗脸的时候,看着镜子中自己的脸,手里毛巾的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吃饭的时候,筷子伸到碗里,忽然想起他的一句话,便是一愣。出门的时候,经过两人曾一起走过的马路,心里一痛。晚上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他的身影,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她对自己说,其实就是为了钱,她并不爱他。想着想着,无声地落下泪。   韩丹给她安排几项工作,无非是一些晚会上的演唱,唱罢还要陪人喝酒。说是礼貌,其实无非是应酬。在这些应酬中,有大半是去日军处。周若琦虽不是热血爱国青年,但依旧厌恶日本人。面对外族侵略,没有一个人会心安理得。   她出的那张翻唱的唱片,卖得还算不错。虽然比不上那些当红的歌女,但作为一个新人来说,是可喜的成绩。韩丹替她办了一个小小的庆功宴,请了一些圈内人士。她认出了叶霖,与他打了招呼。叶霖告诉她,她将接拍他的新电影。   拿到剧本,一口气看完。她要饰演的,是三姐妹中的老小,一个乖乖的女学生。孟柏衡走到她的身后,探头看了看,笑道:“大明星又要拍电影了?”周若琦白了他一眼,道:“大坏蛋又要去砍人了?”此话一说出口,便觉得不妥,顿时涨红了脸,想要说几句掩饰,但见他一脸的笑,便知他并未生气。   孟柏衡拿过周若琦手中的剧本,翻了几页,随口问道:“这次演什么?”周若琦答道:“女学生。”孟柏衡笑了起来,拍了拍她的头,道:“你演女学生是顶像的。”周若琦撇了撇嘴,道:“我演什么都像。”   依旧是阿锋送她去片场。这次她不是客串,而是真正的女配角,有好几句台词的。她看过演员表,演她大姐的演员,是吴晓珺。她想起自己与吴晓珺那些不愉快的记忆,微微蹙眉。再看演二姐的,居然是叶梦岑。她是知道叶梦岑的,如今上海滩最红的女明星,她曾收集过叶梦岑的洋画片,偷偷地夹在书本里。那时觉得遥不可及的女明星,如今却要与她合作,周若琦不免有些激动。   来得早了些,坐在片场,随手拿起一旁的旧报纸,翻开看了看。谁知看到的这张旧报纸,偏偏登着莉英被枪杀的新闻。莉英的黑白照片附在一旁,笑靥如花,依然是倾国倾城之貌。周若琦盯着照片,愣了愣,想起莉英当年在百乐门的无限风光,不禁有些心酸。   “哎?这不是陆莉英吗?”一只手伸过来,将周若琦手中的报纸夺了过去,举在面前,仔细地端详着。周若琦看不见她的脸,不知她是谁,只觉得她这样冒冒失失地抢走自己的报纸,未   免有些不礼貌。那女子哀叹了一声,柔柔的声音,给人无限遐想。她放下报纸,周若琦看见一张娇艳的脸,精致的五官,又透着娇憨。“唉,红颜薄命。”那女子叹息道,“陆莉英也算得上是上海滩顶尖的美人了,没想到却死在日本人的手里。”   周若琦认出了她,她就是叶梦岑。她呆呆地看着叶梦岑,觉得叶梦岑本人比银幕和报纸杂志的她上更漂亮。叶梦岑对她宛然一笑,道:“你应该就是周若琦周小姐吧。你好,初次见面,我是叶梦岑。”她朝周若琦伸出手,玉指纤纤,手腕上戴着玉镯,一看就是上等品色。周若琦赶紧与叶梦岑握了握手,问道:“你认识陆莉英?”叶梦岑笑道:“因为我认识张璐的缘故,所以与陆莉英也算是熟人。”周若琦心存疑惑,但她没有多问,只是微笑着接过叶梦岑手中的报纸,折叠起来。   尽管只是配角,镜头和台词都不算多,但对于没有表演功底的周若琦来说,还是有些吃力的。每当她背错台词的时候,胡筱筠便冷嘲热讽,让她极为难堪。好在叶梦岑时常替她说话,鼓励她放开胆子,教她一些演戏的小技巧。   周若琦能够很明显地感觉到叶霖对吴晓珺的偏爱。在片场,只要一有机会,叶霖便凑近吴晓珺,与她打情骂俏。然而,当叶梦岑在场的时候,叶霖则不敢放肆。很快,周若琦便打听到叶霖与叶梦岑的关系,原来他们是远方表亲。   那些大红大紫的明星,多半是有些背景后台。可吴晓珺的后台,并不像是叶霖。每天的拍摄结束,都会有一辆汽车来接吴晓珺。周若琦几次遇见,看车子里坐着的男人,模样有些面熟。她起先未想起那是谁,又碰见了几次,方才想起,那就是劸帮的龚嘉城。   龚嘉城好女色,这是上海滩人尽皆知的事,想必吴晓珺也是龚嘉城众多情妇之一。周若琦想着上海滩的三个大佬,乾帮的孟柏衡和劸帮的龚嘉城,她都已经见过。至于那浒帮大佬吴承浩,她虽在他外甥女的影视公司,却一直都未听说过关于他的过多流言。   阿锋把车子开到周若琦的面前。周若琦上了车,发现韩丹坐在副驾驶座上,也不知坐了多久,与阿锋说了多少话。韩丹带她去参加一个日本人的酒会,是虹口的一家日本酒馆。在玄关脱了鞋,跟着穿和服的日本女人往里走,来到一个包厢外,日本女人跪在地上,拉开纸门。   几个日本人已经喝醉,东倒西歪的,口中说着胡话。周若琦看见渡边介坐在那里,正举着杯子,朝她们笑。韩丹赔笑,在渡边介的身边跪坐下来,替他倒了一杯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周若琦便在渡边介的另一边坐下,也倒了一杯酒,陪渡边介喝。   酒喝得渐渐多了,周若   琦的脑子开始糊涂。在一片茫茫然的糊涂之中,却又有一个清晰的存在。她听见韩丹与渡边介的交谈,那两个人也已经是醉醺醺的,语调慵懒。渡边介道:“我们找到了佐藤纲吉的尸体。惨!真是惨!他死在你舅舅的地盘上,跟你舅舅脱不了干系。”韩丹笑道:“哪有做贼的人把贼赃扔在自己家门口的?太君,你可得查清楚,千万别冤枉好人。”渡边介伸出手,捏了捏韩丹的下巴,笑道:“你这个女人,漂亮!漂亮的女人,都是狐狸精,都不能信!”   周若琦侧耳听着他们的对话,微微眯着眼睛。她见韩丹的目光朝着她投来,赶紧装出喝醉的样子,趴在桌上。一个日本人发酒疯,打翻了一排碗,碎片飞溅,落在周若琦的眼前,她赶紧闭上眼睛,却又不敢多动,怕韩丹疑心。饭菜的汤汁流淌在她的鼻子前,她也忍了,只装着烂醉如泥。   她听见韩丹的说话声:“周小姐喝醉了,先把她送回去吧。”随即,便有一个日本军人来扶她。她假装是被人吵醒,眯着眼睛,傻傻地笑着。这日本军人朝渡边介鞠了一躬,扶着周若琦往外走。   穿过回廊,来到庭院里,初春的夜晚依旧很冷,周若琦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这日本军人扶着她,顺着石子小路走着,渐渐远离了日式木屋。越走越觉得僻静,周若琦用手摸着额头,笑道:“被风一吹,酒醒了不少。”她想要挣脱这个日本军人,“多谢太君,我好了许多,不用麻烦太君送我。”可这日本军人却将她推倒在草丛中。   经过一个严冬,植物并未发芽张叶,枯败的枝叶,硬生生的,刺痛了周若琦的脸。她想要逃,却被他死死地按在地上,她想要叫喊,却被他捂住了口鼻。她挣扎着,而他却把头埋在她的脖子处,开始乱吻。她的双腿乱蹬,拼了命,想把他推开,可他的力气实在太大,她就像是一只小鸡,被他捏死在手里。   该死的日本人。为什么偏偏是日本人。她恨极了,在把日本人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一个遍。目光所见,是上海的星空,繁星点点,仿佛太平安宁。她的眼泪涌出来,渐渐模糊了夜空。   一个黑影闪过,随着一声闷响,趴在周若琦身上的日本人停住了。透过泪花,周若琦看见了阿锋的脸,依旧是冷冰冰的,目光里透着杀气。   的确是杀气,周若琦终于敢肯定。她看见阿锋手里的匕首,上面沾着鲜血,在冷冽的空气里,微微冒着热气。她想起自己初次见到阿锋时的情景,在汽车的后视镜里,阿锋的那双眼睛,杀气腾腾,就像是狼的眼睛。   周若琦推开日本人的尸体,从地上爬了起来。方才那么野蛮的人,已经变成烂泥一般,软塌塌地躺在地上。周若琦咬牙切齿,狠狠地踢   了他一脚,却不想正好踢在匕首的伤口处,沾了一皮鞋的血。   “够了。”阿锋拉住她,冷冷道,“我们该把他处理掉。” ☆、第三十章   夜,冷得让人窒息。   周若琦看着地上那具尸体,问阿锋道:“我们该怎么办?”阿锋不语,蹲□,将日本人的尸体扶了起来,推给周若琦。周若琦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低声骂道:“你作死啊。”阿锋扶着日本人的尸体,冷冷道:“我们扶着他的尸体,从大门出去。夜黑风高,别人还以为他只是醉了。”周若琦一听便明白了,走到尸体旁,伸出手,挽住了尸体的胳膊。   触碰到尸体的时候,周若琦心里一阵腻味。可为了活命,不得不这么做。她与阿锋一左一右,搀着尸体,阿锋又把帽子戴在尸体的头上。尽管有夜色掩护,但周若琦的心还是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与身旁这具毫无气息的尸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每走一步,都是格外小心,生怕有人戳穿。好不容易走到汽车旁,将尸体推进车,周若琦方才舒了一口气。她在副驾驶座坐下,阿锋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她白了阿锋一眼,道:“怎么了?因为我第一次坐在副驾驶座上?我才不要跟那个死人坐在一起。”阿锋并不理会她,握着方向盘,将汽车开出。   汽车在上海兜了大半圈,终于在一座高楼前停下。周若琦透过车窗,看着这幢楼,觉得甚为眼熟。阿锋打开车门,下了车,一个人默默地把日本人的尸体从车子里拖了出来。周若琦赶紧下车,对阿锋道:“你疯了?就把尸体扔在这大街上?”阿锋不睬她,自顾自地将尸体抛在大楼门前。周若琦拉住阿锋,不让他走,焦急道:“赶紧找个偏僻的地方,把他埋了,免得日本人发现。”阿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冷冷道:“知道这是哪儿吗?”周若琦摇了摇头。阿锋道:“这是孟先生的洋行。”   把日本人的尸体抛在孟柏衡的洋行前,将一切都做得像是别人嫁祸给孟柏衡一样,日本人或许就不会有太多怀疑。周若琦想到这里,方才露出笑容,拍了拍阿锋的肩膀,夸道:“阿锋,你真聪明,怪不得孟先生器重你。”阿锋依旧是冷冷淡淡的模样,只是说了两个字:“上车。”周若琦轻声骂了一句:“僵尸。”   虽强装着镇定,但还是受了惊的。周若琦一闭眼,就能看见那日本人惨白的脸,吓得她不敢入睡。睁着眼,在床上躺了很久,终于披衣起身。她没有唤李妈,她受到的惊吓,不能告诉李妈,怕李妈担心。想了想去,能倾诉的,也只有住在对门的阿锋。   轻轻地开门出去,走到对面,敲了敲门。   门开了,探出女子的半张脸。周若琦一惊,居然会是叶梦岑。   叶梦岑也是一愣,随即笑了笑,索性就开了门,对周若琦道:“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周若琦脑子里一片空白,一时之间想象不出阿锋与叶梦岑是什么关   系,脱口而出便是一句:“对不起,我走错了。”这话一说出口,便觉得后悔,自己穿着睡袍,大半夜的,怎么会走错,又不是梦游。   叶梦岑也笑了,似乎觉得周若琦的话很好玩,伸手拉住了周若琦的胳膊,道:“先进来坐坐吧。”她把周若琦拉进去,又迅速关上了门。周若琦跟着叶梦岑走进去,恰见阿锋从浴室里出来,刚洗完澡的样子,□着上半身,露出健壮的肌肉。他正用毛巾擦着头发,看见周若琦,也是怔了怔。周若琦苦笑着,朝阿锋挥了挥手。   叶梦岑对阿锋笑道:“抱歉。有人敲门,我还以为是老年,想都没有想,就去开了门。”周若琦不明白他们所说的老年是谁,只觉得自己站在这里,甚为突兀,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叶梦岑看出了周若琦的难堪,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阿锋宽厚的肩膀,道:“我先走了。一会儿老年若是来,就让他到老地方找我。”说罢,又朝周若琦眨了眨眼睛,然后扭着水蛇腰,款款地走了出去。   阿锋送走了叶梦岑,把毛巾搭在脖子上,懒懒地走回来。周若琦问:“你和叶梦岑是什么关系?”阿锋不答,自顾自地倒了一杯水,站在窗边喝着。周若琦原想与阿锋谈一谈那个死去的日本人,可现在全然没了那份心,看他冷冰冰的样子,她又来了气,哼了一声,调头便走。他也不拦她,就站在那里,喝着杯子里的水。   翌日,来到片场,周若琦与叶梦岑对戏的时候,心里有个疙瘩,总觉得怪怪的。待拍完收工的时候,周若琦往外走,却看见韩丹与阿锋对面对站着。阿锋依旧是一张冰块脸,沉默不语,而韩丹则一个人说得兴高采烈,满脸都是笑,神采飞扬。   周若琦一见韩丹,立即火冒三丈,大步走上前,冷冷地对韩丹道:“韩老板,我们借一步说话。”韩丹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铁着一张脸,跟周若琦走到一旁无人的小巷中。周若琦见四下无人,便质问韩丹道:“昨晚,你是故意的吧?”韩丹冷笑一声:“明人不说暗话,对,我就是故意的。”周若琦咬着牙道:“我哪里得罪了你?你竟然要如此害我?”韩丹冷笑道:“不愧是演电影的,真会装。你明明知道我喜欢阿锋,你还总是勾引他。贱人。”   阿锋?周若琦“哼”了一声,她才不喜欢阿锋那个冰块脸。正在嗤笑,却不防韩丹朝她扑来,她被打倒在地,摔得半边身子都麻了。说到打架,她周若琦绝不是甘愿挨打的,立即跳起来,朝韩丹扑去。两人扭打在一起,抓头发抓脸,用脚踢,用牙咬,使出全身的劲,丝毫不肯退后。   打了好一阵,渐渐筋疲力尽,两人都弱了下来。周若琦死命将韩丹压在地下,紧紧地用手卡住了韩丹的脖   子。韩丹的脸涨得通红,竭力道:“你杀了那个日本人,你以为我不知道?”周若琦一惊,手上的劲松了松,被韩丹一拳打倒。韩丹从地上爬起来,用胳膊抵着周若琦的脖子,周若琦觉得呼吸困难。韩丹喘着气道:“你杀了日本人,你以为日本人会放过你?”周若琦一口气上不来,从牙缝里透出几个字:“人……是阿锋杀的……”   韩丹松开了手,瘫坐在一旁。周若琦终于又能够呼吸,缓了缓神,扶着墙,坐起来。韩丹瞥了她一眼,压低声音,冷冷道:“这话,不许你告诉任何人!”周若琦这才发现,原来韩丹是真的爱阿锋。韩丹见周若琦不答,又冲到她的面前,指着她的鼻子,狠狠道:“你听见没有?不许你把这件事说出去!要是阿锋又什么三长两短,我不会放过你!”周若琦点了点头,道:“你以为我是傻子?”韩丹听了这话,方才放心,想了想,又道:“日本人那里,想必孟柏衡会挡着,我也会替你们留意日本人的消息。”   这一日,周若琦彻底明白了两件事。一件事,是韩丹对阿锋的爱。另一件,则是韩丹早就知道他们是孟柏衡的人。   阿锋靠着汽车站着,等了很久,终于看到那两个女人从小巷子里走出来。两人都是衣衫不整,头发散乱,浑身粘着尘土,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阿锋皱了皱眉,抱着胳膊,沉默不语。   韩丹忽然冲到阿锋面前,抬起头,凝视着阿锋的双眸,大声道:“阿锋,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吗?”周若琦站在韩丹的身后,不由得感慨,再聪明狡黠的女子,一旦陷入爱情,也会变得蠢笨。   阿锋看着韩丹,英俊的容颜依旧不带任何笑意。韩丹见他不答,又道:“自从你救我的那一刻起,我就爱上了你。我知道你是孟柏衡的人,但我不在乎。我喜欢你,我会对你好的。”阿锋目光冰冷,就像是一尊雕像,在夕阳下,沉闷着。韩丹有些急了,道:“你倒是说句话呀。无论你是不是喜欢我,你都该给我一句话。”   “我有心上人了。”阿锋终于开口。   韩丹愣住了,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都不动。阿锋对周若琦道:“上车。”周若琦绕过韩丹,打开车门,坐了上去。阿锋坐在驾驶座上,发动汽车。韩丹似乎被汽车发动的声音唤醒,跑到汽车旁,问阿锋道:“你的心上人是谁?”她指了指后排座位上的周若琦:“难道是她?”   “不是。”阿锋冷冷地抛下这两个字,踩下油门,汽车开始行使。   周若琦往后看的时候,见韩丹立在夕阳之下,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又跟着汽车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大声叫道:“阿锋,不管你喜欢谁,我都会让你忘了她,我都会让你爱上   我……”   在这一瞬间,周若琦有些同情韩丹,因为同样是女人的缘故。她有些佩服韩丹,敢直面自己的心,追求自己所爱的人。而她呢?在感情上,她是一个彻底的失败者。她闭上眼睛,不让自己去想傅子谦。   好在,今后韩丹也算是他们的人了。至少周若琦是这么想的。 ☆、第三十一章   李妈替周若琦擦药,看着她脸上的淤青和伤口,皱眉道:“怎么会弄成这副模样?”周若琦咧嘴笑了笑,恰李妈按得重了些,她痛得“斯”一声,从牙缝里透出冷气。李妈板着脸道:“叫什么叫,弄成这样,还有脸叫。”周若琦笑道:“高跟鞋不稳,摔了一跤,这也是难免的。”李妈拍了她一下,道:“你以为能瞒过我?摔跤的伤口哪里会跟被打的伤口一样?”一边说,一边指着周若琦的脸颊,道:“你看看,这分明就是女人指甲划伤的。”   周若琦笑着想混过去,恰此时听见门铃响,李妈放下药瓶去开门,周若琦方才松了一口气。可一见来者是孟柏衡,她又无奈地撇了撇嘴。其实也只有他会来,她早该猜到。她亦猜到他会讽刺她,果然不出她所料。   孟柏衡一进门便笑道:“哟,今天的妆可真是奇特。”周若琦最讨厌他咬着雪茄的样子,他的笑容在她的眼中,又贱又坏,讨厌得要死。她知道,阿锋这个走狗肯定把她与韩丹打架的事告诉了孟柏衡。她挤出笑容,但用力过猛,扯痛了脸上的伤,生生地痛,忍了,对孟柏衡笑道:“孟先生今日好像很闲哦。”孟柏衡在她身边坐了,架起二郎腿,笑道:“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杀了一个小日本,还把小日本的尸体扔在了我的洋行门口。”   周若琦心里咯噔一下,难道阿锋没有告诉孟柏衡?应该不会。阿锋对孟柏衡忠心耿耿,事事都会汇报,这么大的事,他不会瞒着孟柏衡。她不说话,因为不知道孟柏衡的那个底,她也不敢探,怕太深,她一不小心,便掉落下去。   李妈端上茶,孟柏衡谢过,接了茶。周若琦白了他一眼,心想他装绅士也挺有一套。她想起自己刚认识他的时候,他是张姐的客人,坐在那里,举手投足都有一股风度,可熟了才发现,原来是这副德行。   孟柏衡低头喝了一口茶,骂道:“今天小日本到我的地盘上撒野,几乎翻了个底朝天。妈的,早晚有一天让他们还。”周若琦笑道:“小日本真是蠢,若真是你杀掉的人,怎么会明目张胆地把尸体扔在自己的洋行门口。”孟柏衡嗤得一笑,道:“或许‘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王二不曾偷’呢。”周若琦心里有鬼,讪讪道:“应该不会吧。”孟柏衡瞥了她一眼,又喝了一口茶,缓缓道:“依我看,吴承浩虽然狡诈,但还不至于跟我过不去,应该不是他。多半是龚嘉诚那家伙,因为佐藤纲吉的事而报复我。”   周若琦一听佐藤纲吉的名字,立即响起那日在日本人的酒宴上所听到的话。她想了想,对孟柏衡道:“那天韩丹带我去赴渡边   介的酒会,我听见他们在谈论佐藤纲吉的事,说是在吴承浩的地盘上发现了佐藤纲吉的尸体。这个佐藤纲吉到底是谁?”孟柏衡正色听完了周若琦的话,随即笑了笑,道:“佐藤纲吉是日本间谍,专门抓捕□地下党的。”周若琦对间谍和地下党毫无兴趣,只是“哦”了一声,拿起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   孟柏衡凑近她,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古龙水香味,觉得熟悉而安心。他用手捧着她的脸,细细端详着,她垂下眼帘,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微微发烫。他笑了,道:“还真是毁容了。”她用手捶他,道:“幸灾乐祸!还不是你替我找的什么狗屁影视公司,那个韩老板简直就是一只母老虎,打起人来一点都不手软。”孟柏衡笑道:“我也听阿锋说了,韩老板的状况并没有比你好多少,看来你下手也是极狠的。”   周若琦说不过他,冷笑道:“你少得意。我还以为你有多么厉害,事事做得滴水不漏。可韩老板照样知道,我和阿锋都是你的人。”孟柏衡懒懒道:“她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假装不知道而已。”周若琦不解,问道:“为什么要假装不知道?”孟柏衡笑道:“其实大家彼此都心知肚明,只是有些话并不摆到台面上来说而已。说得清楚明白,又有什么好处?倒不如不说,让对方去猜自己到底有多少底。反正又不吃亏,乐得装傻。”周若琦不乐意了,道:“那就是你们个个都是明白人,就只有我一个被蒙在鼓里?白白替你们做事,可事实上却是一个局外人。”孟柏衡淡淡道:“做一个局外人有什么不好吗?很多时候,我希望我自己只是一个局外人。”   不知为什么,周若琦觉得孟柏衡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略有悲伤,她以为这是她的错觉。细想一下,亦觉得孟柏衡说得对。做一个局外人并没有什么不好,知道得越少,烦恼也就越少。反正不管怎样,她该拿的钱,照样拿,一分钱都不会让自己少拿了去。   “关我屁事。”周若琦对自己道。   虽说是想通了,可见到叶梦岑的时候,依旧心存疑惑。自从那天晚上,看到叶梦岑与赤着上身的阿锋在一起,周若琦便一直猜测他们是什么关系。恋人?一夜情?或是其它……她想问阿锋,可阿锋是个冷淡人,就算问了,也不会说。而叶梦岑,她并不熟识,不好意思开口。   因为脸上的伤,所以化妆极为费时。化妆师要耗费大量的时间,把疤痕遮盖,皮肤光滑细腻。周若琦脸上的粉太厚,就如同戴了一个面具,喜怒哀乐都浮现在面具上。吴晓珺嘲笑她:“不知做了什么亏心事,被人抓住了,打成这幅模样。”听她话中的意思,带着几分讥   讽,仿佛是觉得周若琦做了某人的外室,被正室抓住了,狠狠地打了一顿。周若琦笑了笑,不去理会吴晓珺。   这日来了一个男明星,客串电影里的一个角色,周若琦认得他。他叫袁潇,演过很多电影的男主角,是少女们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当周若琦还是一个学生的时候,她也曾收集过袁潇的张贴画,偷偷地藏在书架背后。但时隔多年,当袁潇真正站在她的面前时,反倒是没有了那种激动的心情。兴许是年纪大了,变得成熟,不似少女时那般天真。   排戏的时候,周若琦站在一旁,打量着袁潇。虽然年近三十,可他的风度不减反增,岁月给他增添了更多的魅力。论容貌,袁潇也算得上是一等一的美男子,但相比之下,阿锋则更为俊美一些。周若琦心想,韩丹爱上阿锋,也是情理之中。   在遇见美男子的时候,周若琦总是抑制自己的心,不让自己再次想起傅子谦。说不想,其实很难。但她逼迫自己不去想,一次不想,两次不想,久而久之,自然就不会在想起他了。她知道,想了也没用,不过是徒增伤感而已。   轮到她与叶梦岑拍对手戏,她一见到叶梦岑,便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晚上的情形。一出神,便忘了台词,叶霖在旁边喊卡。吴晓珺正坐在叶霖身边,撑着阳伞,嬉笑道:“哟,周若琦,你该不会是偷看袁潇,看得走神了吧。”周若琦没有理会吴晓珺,走到一旁去喝水。叶梦岑跟着她走过来,微笑道:“还在想那天晚上的事?”周若琦喝了一口水,点了点头。叶梦岑宛然一笑,道:“阿锋是我的朋友。我只是在他家等另一个人而已。”周若琦点点头,忽然觉得有些怪异,为什么叶梦岑要向她解释?阿锋只不过是她的司机,仅此而已。   收工之后,周若琦往外走,出了片场,恰见叶梦岑与袁潇手牵手走在前面。她停下脚步,站在那里,却听见身后传来娇滴滴的笑声。吴晓珺走到她的身边,朝她吐了吐舌头,笑道:“袁潇和叶梦岑的关系,大家都知道。不然以袁潇如今的名声地位,怎会来客串这样小的一个角色。他们两个呀,是男才女貌,般配得很。有些人呀,可要回家偷偷地哭了。”说罢,撑着阳伞,扭着腰,上了叶霖的车。   周若琦走到自己的汽车旁,见韩丹的车也停在这里。阿锋在车里坐着,韩丹便站在一旁,弯着腰,靠着车窗,笑着与阿锋说话。周若琦觉得韩丹的模样有些不同了,看了看,又觉得不是因为脸上的伤。她从韩丹的身边走过,忽然意识到,原来是韩丹留了长发的缘故。   “韩老板,你留长发很好看。”周若琦微笑道。   “   那是自然。”韩丹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笑道,“男人都喜欢女人长发飘飘,温婉似水。”   阿锋坐在那里,一脸冷漠,沉默不语。   周若琦上了车,掏出镜子,看了看自己的脸,伤口因为长时间被化妆品覆盖,好转得很慢。她合上镜子,微微叹息了一声。叶梦岑的身边有袁潇,吴晓珺有龚嘉诚捧着,还有叶霖的不明不白,韩丹虽然还未得到阿锋的心,可她也是正在爱着的……周若琦觉得自己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第三十二章   只有失去之后,才明白拥有的可贵。然而周若琦偏偏不信这个邪,她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就算拥有,也只是虚幻的肥皂泡,虽然好看,但一触碰,便噗地一下,消散无踪。傅子谦,她仅仅是靠近,他便从她的世界消失。   她也曾幻想过的。幻想着他会再次来找她,诉说这一切都是因为家里人的逼迫,幻想他会告诉她,他是爱着她的,他要永远跟她在一起。可是,事实证明,幻想最终都只是幻想,永远变不成现实。   照道理是该哭的。无论是小说中,还是电影里,都出现过这样的场景。被爱人抛弃的女子,独自坐在阴暗的角落里,用手帕掩着嘴,嘤嘤地哭着。或许再添上几丝细雨,淅淅沥沥地落到天明,潮湿的水气,闷得人喘不过气。   可周若琦哭不出来。尽管心里难受,仿佛被刀插入,生生地搅动,整个人都快要晕厥,她就是无法流出一滴眼泪。她想,一定是自己太强。想着自己强大,就好像真的能够强大起来。   不会哭,偏偏遇到哭戏。按照剧本,周若琦所饰演的三妹失去了心上人,她坐在床边,看着他的生命一点一滴地消逝,当他全然没了那口气,她的泪珠便滴落下来。叶霖事先让她酝酿了情绪,她在木椅上坐下,看着扮演那个病人的男子,心里空落落的,怎么都哭不出来。   叶霖一连喊停了好几次,虽是顾及着孟柏衡的面子,但到最后,还是恼了。一甩剧本,叫嚷道:“这戏没法拍了。真没见过这样不会演戏的女人。”他患了感冒,声音沙哑,掏出手帕,使劲地擦着鼻涕。吴晓珺站在叶霖身后,咯咯地笑着,朝周若琦扬了扬头,显出得意的模样。   周若琦低下头,紧紧地抿着嘴。她不是不会演戏,她只是不会哭。为什么不让她笑?她最擅长笑,妩媚的笑,天真的笑,无论什么样的笑,她都能演得出来。叶霖搂着吴晓珺,喊了一句:“休息一会儿。”   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撇了撇嘴。叶梦岑走到周若琦的身边,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微笑道:“我刚开始演戏的时候,也像你一样,时常演不好,被导演骂得狗血淋头。”周若琦感激地笑了笑,道:“要演哭戏,真的很难。”叶梦岑在她身边坐下,微微笑道:“哭泣并不是难的,难的是笑。你笑得那么好看,不会哭,这根本就不算什么。”   周若琦总觉得叶梦岑话里有话,可究竟为了什么,她也不明白。想要说穿,可仿佛隔了一层纸,似乎是一点就破,但依旧是过不了那一道线。就像孟柏衡说的一样,她周若琦就是一个局外人。阿锋他们演的一出戏,她至始至终都只是坐在台下的观   众,就算偶尔鼓鼓掌,也只是烘托了气氛,对于情节走向,毫无影响。   叶梦岑淡淡地与周若琦说着话,有一搭没一搭的,似乎是在劝慰她,又似乎是在劝慰自己。周若琦听着叶梦岑的话,偶尔答上一两句。周围的人走来走去,都忙着自己的活计。忽然传来喧闹声,随即见龚嘉诚带着一大帮人闯进了片场。   龚嘉诚来势汹汹,看得出正在盛怒。他一把抓过一个临时演员,问道:“叶霖在哪里?”周若琦曾听说龚嘉诚与吴晓珺之间的传闻,原以为龚嘉诚是来找吴晓珺,但一听是找叶霖,便知道叶霖与吴晓珺的事触怒了龚嘉诚。   有人上前哈腰点头,替龚嘉诚指路。龚嘉诚便带着一帮人,朝另一个方向去了。叶梦岑站起来,好奇地张望着,想要跟过去。周若琦赶紧拉住了她,朝她拼命摇头。叶梦岑笑了笑,道:“我就过去瞧几眼。”话音刚落,便听见一记枪声。   一片静默,没有尖叫,也没有喧闹。龚嘉诚依旧带着那群人,懒懒散散地走出来,没有方才闯入时那股怒气。他吹着口哨,手指套在枪扳手处,一边走,一边旋转着,一股悠然自得的模样。   待龚嘉诚出了片场,坐上汽车,扬长而去之后,人们才敢往枪声传来的地方走去。叶梦岑亦想要往那里去,周若琦没有再拦,她心里也有好奇,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走近时,见前面已经围着一大群人,窃窃私语,面带惊恐。周若琦跟着叶梦岑的身后,从人群中挤进去,便见叶霖仰面躺在地下,光着身子,全身上下没有半点遮挡。他的额头上有一个枪孔,血流出来,流进头发里,在地上积了一个小小的血潭。   这不是周若琦第一次见到惨死之景,可心里的震惊依旧强烈。她听见人们在议论,隐隐约约的,一句又一句的话连接起来,拼拼凑凑的,便形成了大概。虽然叶霖与吴晓珺的私情,在片场人尽皆知,但龚嘉诚依旧蒙在鼓里。龚嘉诚好女色,他的女人数不胜数,吴晓珺只是其中之一。不知他什么时候兴致来了,想起众多女人中的那一个吴晓珺,偏偏有个爱好搬弄是非的人在旁,将叶霖与吴晓珺的事告诉了龚嘉诚。向来都只有龚嘉诚抢别人的女人,却是头一次被戴了绿帽子。他忍不下这口气,立即冲到片场。恰巧撞见叶霖和吴晓珺两人躲在更衣室行苟且之事,龚嘉诚大怒,二话不说,对着叶霖的额头,便是一枪。   原本还想要杀了吴晓珺,可龚嘉诚的抢抵着她的脑袋,看着她楚楚可怜的大眼睛,便软了下去。犹豫了很久,还是下不了手。反正已经杀了一个,出了气,也算是挣回一点面子。他骂骂   咧咧地扔下一句话:“老子从来都不杀女人。”然后带着一帮门徒,扬长而去。   周若琦看见吴晓珺的时候,忍不住哀叹了一声。素日里,吴晓珺飞扬跋扈,盛气凌人,仗着自己有龚嘉诚和叶霖两座高山,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可此时,她蹲在墙角,哆哆嗦嗦的,用一件旗袍拼命遮住自己的身子,目光空洞,脸色惨白。   叶梦岑在一旁叹息:“这个女人算是废了。”   电影拍摄了一半,死了导演和一位女主角,进度停了下来。巡捕房派来了警察,搬走了叶霖的尸体,装模作样地在现场勘查了一番。其实谁都知道凶手是龚嘉诚,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指证。就算站出来了,又如何。不过是白送了自己的小命,更何况叶霖平日里也不得人心,无人肯为他说些什么。   周若琦闲了下来。原本排给电影的档期,一下子空闲了,她也不知该做些什么。韩丹忙着公司里另外几个艺人的事,一时半会儿顾不上她,她也乐得清闲,整日待在公寓里,吃吃喝喝,竟也增胖了不少。   孟柏衡来拜访过她几次,嘲笑她的脸圆。她不理他,依旧胃口极好。胖或瘦,对她而言,无关紧要。女为悦己者容,她又不想取悦谁,再美都是无用。然而孟柏衡依旧是那般难缠,非让她陪他去散步。她烦不过,便应了他,与他一同走出去。   天气已经暖了,是一年之中最美好的时候。夕阳之下,周若琦与孟柏衡并肩走着,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很长。周若琦在心里骂孟柏衡,嫌他吃饱饭没事做,非拉着她散步。走了几步,便觉得神清气爽。多日未出门,一出门才发现原来树木都绿了,苍翠欲滴,是接近夏天的浓郁。栀子花开得正好,花香浓郁,令人陶醉。她顾不得在埋怨孟柏衡,探身去摘栀子花。他却越过她,轻轻折下一朵,替她插在耳后。   他站在她的面前,细细端详,嘴角上扬,露出微笑,道:“如此看来,还是蛮好看的。”她红了脸,啐道:“方才还不是嫌我胖?如今改口得可真是快。”他嗤嗤笑道:“我不是说你,我是说这花。这话蛮好看的。”她一听,又恼了,自顾自往前走,他便笑着,跟在她的身后。   走了一圈回来,早已有人在公寓门口等待孟柏衡。孟柏衡收起嬉皮笑脸,走上前去,正色问道:“出什么事了?”那人看了周若琦一眼,周若琦倒也识趣,从孟柏衡身边走过,先进了公寓大门。她回头看他们的时候,恰见那人与孟柏衡耳语。她看他的口型,只觉得他说的是“老年”二字。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为什么会想起“老年”这个名字。想了想,是那日   晚上,叶梦岑在阿锋屋里提起的人。   大概是她的猜测,想象力太过丰富。   孟柏衡匆匆而去,似乎有什么要紧的事情。那日之后,他便再也没有来过。周若琦原是高兴的,可时间久了,也便有些挂念。她发觉自己在想着孟柏衡,念叨他最近怎么没有来,赶紧敲了敲自己的头,骂自己脑子有病。   要他来做什么?难道是想听他的奚落?她觉得自己是闲了太久,因此闲出了毛病。   想着要做些什么,正好接到了韩丹的电话。   “喂。”周若琦握着电话,笑道,“韩老板有何事吩咐?”   “今晚渡边先生请你吃饭。”韩丹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就在他的宅子里。”    ☆、第三十三章   渡边介住在虹口,一幢带花园的西式洋房。晚餐安排在自己家中,也算是把韩丹和周若琦当做是自己人。只是周若琦心里疑惑,为何渡边介要请她吃饭。   来到渡边介所住的洋房外,暮色已经降临,整座房子笼罩在暗灰的气氛中。有狗叫的声音,低沉的,仿佛隐忍已久的愤慨。周若琦下了车,恰见韩丹坐车而来。韩丹小跑着来到阿锋的车窗外,朝阿锋挥了挥手,讨好似地笑着。然而,阿锋则依旧冷着脸,对韩丹不理不睬。   几个日本人过来,开了门,迎她们入内。周若琦走在韩丹的身边,小声问道:“为什么要请我们来这里吃饭?”韩丹瞥了她一眼,微微一笑,道:“你问我,我问谁?”周若琦不语,但在心里道:你可以问渡边介呀。   渡边介已经在饭厅里等待。他穿着和服,笑吟吟地站起身,朝她们鞠了一躬。周若琦随着韩丹一起,朝渡边介鞠躬,且当是还礼。韩丹朝渡边介伸出手,渡边介扶着韩丹的手,带她来到餐桌旁,替她搬开座位,请她坐下。韩丹报以一笑,抛了一个媚眼,道:“多谢渡边先生。”渡边介回头,想要搀周若琦。周若琦赶紧上前,自己搬开椅子,坐了下来。   渡边介走到周若琦的身后,俯□,用手撑着椅子的靠背,把脸贴近她,笑道:“听说周小姐的电影拍不下去了,我真为周小姐感到可惜。像周小姐这样一个美丽的女人,理应红遍上海滩,成为大明星。”周若琦笑了笑,道:“渡边先生过奖了。”渡边介正色道:“不,我不是为了讨好你,我说的是实话。在我的心里,周小姐是最美丽的女子。当我第一次见到你,在孟先生的银行里,我就觉得周小姐与众不同。只是可惜,周小姐心有所属,我也只能成人之美。”   周若琦听得“心有所属”这四个字,心里颤了颤,惊异渡边介也得知了她与傅子谦之间的事。转念一想,才明白,原来他以为她是孟柏衡的女人。她抿嘴一笑,低头道:“我好久都未见孟先生,想必是他忘了我。”渡边介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柔声道:“孟柏衡,他不懂得怜香惜玉。若是换了我,必定是不会忘了周小姐的。”   这个渡边介,为何会对她如此殷勤?周若琦不信渡边介是喜欢上了她,但凡是日本人,都不是好东西,她存了一个心眼,从夹缝中窥探日本人的用心,也觉得他们个个都是别有动机。   菜端上来,一小碟一小碟的,都是日本菜。西式的饭厅,却配上日式的酒菜,显得格格不入。周若琦吃不惯,只觉得淡而无味。可是碍着渡边介的面子,不得不装出爱吃的样子。偌大的饭厅,只有他们三个人,偶尔进来几个仆人,端上菜,又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渡边介   与韩丹相谈甚欢,从他们的话语中,周若琦隐约猜出了渡边介的工作性质。他专门负责查找反日分子,对他们严刑拷打,逼供信息。渡边介说起自己那些残忍的事迹,仿佛是儿戏一般,且当做好玩,笑声朗朗。韩丹应和着,称赞他的计谋,夸他是大日本最聪慧的男子。周若琦如坐针毡,吃着嚼而无味的日本菜,听着令人反感的话,只想早一点离开这里。   她心里暗暗地想,兴许渡边介刻意向她示好,是为了接近她,套取某些人的信息。可她身边并没有反日人士,也不曾听说有地下党。她忽然想起,很久之前,她去学校找傅子谦的时候,曾见他与学生一起谈论爱国诗社的事,难道渡边介的目标是傅子谦?兴许……兴许渡边介真的仅仅只是喜欢她而已,并没有别的用意……   “周小姐。”渡边介的声音把周若琦带回了现实,他指着一大盘冰镇生鱼片,对她笑道,“周小姐尝尝这个,非常好吃。”周若琦不得不夹起一块,放入口中,顿时觉得一股怪味弥漫,她脑中首先想到的,便是汽车轮胎的味道,只觉得难吃。其实只是吃不惯,又不合她的口味,然而不得不装出爱吃的样子,朝渡边介笑道:“果然是好吃极了。”   渡边介笑道:“周小姐既然爱吃,那就多吃几块。”周若琦在心里苦笑,又夹了一筷,嚼了嚼,乘渡边介与韩丹说话之际,赶紧转过头,把嘴里的生鱼片吐在手帕里。她抬起头的时候,见窗外有一个黑影闪过,觉得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清酒,忽然想起,是阿锋。   阿锋为何会在窗外出现?他应该待在车里,而不是闯入日本特务的家中。她心里焦急,因为担心阿锋的缘故,再加上面对渡边介和韩丹二人,实在是插不下话,也不想插话,便谎称去厕所,偷偷溜了出去。   月凉如水,大理石台阶映出一片清冷的光。周若琦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溜出门,她觉得奇怪,方才进来的时候明明看见那么多日本侍从,怎么现在一个都不见了。走到院子里,见一旁的草地上躺着几只狼狗,她吓了一跳,怕惊动了这几只狗,可走近了才发现,这些狼狗都已经死了。血迹未干,应该是才死不久。她的心提了起来,隐隐约约的,有不祥的预感。   铁门开着,没有人守门,空空的,似是童话中暗黑的陷阱,引诱着人掉入。周若琦小跑着,出了铁门,跑进茫茫的夜色之中。她看见自己的那辆车,里面空无一人,不见阿锋的身影。再看一旁的杂草,凹陷下一大块,她忐忑不安,想要去看,又不敢去看,生怕看到可怕的场景。   犹豫了片刻,还是鼓起勇气,走到草丛边,往里面一看,见一个人仰面躺着,早已断了气   。周若琦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阿锋,但同时也蹙眉,因为死人穿着和服,应该是渡边介的侍从之一。她听见前面的林子里,有悉悉索索的声响,壮胆走过去,冷不防一棵树的背后摔下一个人。这人原是靠着树立着,扑通一声,摔在地上,她一看,亦是一个日本人,也已经是死了多时。   接连看见两具日本人的尸体,她开始心慌,想要往回走,却看见前面林子里有人影晃动。好奇心和对阿锋的担心,促使她继续往前走。风穿过林子,吹拂起她的衣角,她觉得冷,手心里却冒着汗。脚底不知踩到什么,似乎是枯断的树枝,咔嚓一声,吓了她一大跳。再往前几步,便看见阿锋与三个个日本人扭打在一起。   月光之下,阿锋的脸色如同鬼魅一般冷酷,目光含着杀气,出手极恨,不给对方留生路。他挥着匕首,寒光一闪,便抹断了一个日本人的喉咙,那人来不及发出一点声音,便瘫倒在地。阿锋顺势一转,躲过另一个日本人的军刀,可要躲第三个人的刀,却慢了一步,胳膊上划出一道血口。他略一皱眉,却未停歇,一个翻滚,跳起来,扑倒了一个日本人,夺过他手中的军刀,手起刀落,这日本人顿时没了生息。   仅剩的那一个日本人乘着阿锋未起身,举起军刀,朝着阿锋的背,直直地扎了下去。阿锋不妨,右肩被军刀刺入,倒在地上,想要爬起来,却无能为力。日本人走过去,捡起阿锋掉落在地上的匕首,想要再扎下去。只听一声闷响,他晃了晃,头顶流下血,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周若琦举着一块大石头,石头上沾了血,是砸日本人的时候染上的。她不放心,将石头砸了下去,一下又一下。阿锋坐起来,冷冷道:“够了。他已经死了。”周若琦方才松了一口气,顿时觉得脚软,瘫坐在地上。   月黑风高,看不清阿锋的脸,可依旧能够感觉到,他受了重伤,甚为虚弱。周若琦走到阿锋身边,二话不说,把他肩头的那把军刀给拔了出来。血飞溅出来,染了周若琦满脸。阿锋咬着牙,死命撑着,才未喊出声来。周若琦发觉情况不对,手忙脚乱地掏出手帕,替阿锋按着伤口。阿锋从牙缝里透出几个字:“谁让你拔刀的?”周若琦急道:“我看你背上插着刀,怕你失血过多,所以才替你拔的……”阿锋咬牙道:“蠢货。”   周若琦想要驳,要不是她救了他,他如今早就死在日本人的手里。他也不知哪根筋不对,居然敢在渡边介家的大门口杀了这么多日本人。可她手中的帕子一下子被血印透,使得她的手也湿嗒嗒的,她才发觉阿锋实在是出了太多的血。   “走。”阿锋用手扶着右肩,艰难地站起来。周若琦跟在他的身后,看他跌跌   撞撞的样子,觉得他随时都会晕厥。好在他最终还是撑到了汽车旁,两人上了车,在关上车门的那一瞬间,见渡边介和韩丹从洋房里走出来。   “糟糕。”周若琦蹙眉道,“渡边介来了。”她催促阿锋:“快开车,快离开这里。”可是阿锋失血过多,脸色苍白,瘫坐在驾驶座上,全然没了开车的气力。 ☆、第三十四章   眼看着渡边介走出来,周若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盘算着该如何应对。韩丹朝他们看来,似乎看见了什么,却立即转过头,指着另一个方向,惊道:“渡边先生,那里有可疑的人。”就在渡边介顺着韩丹所指方向看过去时,阿锋急踩油门,汽车疾驶而去。   周若琦一时未反应过来,惯性使得她差点撞上了玻璃。她扶住车壁,让自己坐稳,瞪了阿锋一眼。阿锋右肩受伤,血不断地冒出来,他脸色惨白,额头上渗出汗珠,用左手抓着方向盘,艰难地开着车。他咬牙道:“替我把伤口按着。”周若琦手中的帕子,早已被阿锋的血浸湿,她哆哆嗦嗦地按住了阿锋的右肩,阿锋痛苦地皱了皱眉。   她赶紧缩手,不敢再用力。阿锋冷冷道:“按住。”周若琦道:“可是……你会痛。”阿锋冷笑道:“蠢货。痛,总比失血过多而死的好。”周若琦哼了一声,用手狠狠地按住阿锋的右肩,阿锋痛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左手紧紧地抓住方向盘,不让汽车失控。   周若琦凑近他,眼前便是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夜幕之中,灯光点点,时明时暗,她觉得他长得实在是好看。她的手,触碰到他的伤口,血带着温度,她能感觉到他的生命正在点点滴滴地流逝。   这样一个英俊的男子,死了,实在可惜。   阿锋把方向盘一转,汽车开进一条小路。透过车窗,见几株夹竹桃,探出围墙,在夜色中,静静地开放。周若琦不认得这是哪里,她见阿锋打开车门出去,便也匆匆下了车。阿锋捂着肩膀,跌跌撞撞地走上台阶,敲了敲门,然后靠在墙上,隐忍疼痛。周若琦看不过,走上前,想要搀扶他,但他把她推开。   门开了,逆着灯光,探出一个男子的脸。周若琦“呀”了一声,唤道:“沈医生。”   沈晨亮见阿锋和周若琦站在门外,愣了愣,立即打开门,让他们进屋。阿锋才走进去,还没等沈晨亮关上门,便瘫倒在地。周若琦赶紧蹲□,想要扶他,但沈晨亮关了门,制止了她。他看了看阿锋的伤口,皱眉道:“怎么伤得这样重?”周若琦急道:“伤得很严重?那我们赶紧送他去医院。”   “不……”阿锋微微睁开眼睛,喃喃道,“不去医院……替我包扎……然后……去……去孟先生那里……”   究竟谁才是蠢货?周若琦冷笑一声,到底是有多重要的事,才能让阿锋不顾自己的性命,非要暂时止了血,一心念着去见孟柏衡。   然而,沈晨亮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取出家里存放的医疗器具,替阿锋处理伤口。阿锋紧锁眉头,一脸痛苦,但至始至终,都未曾叫喊出一声。周若琦不敢看他的伤,只是站在一旁,打量着沈晨亮的家。   似乎是一个单身寓所,不   大,但该有的,全都齐备。屋子里最多的,就是书。书架上摆满了书,桌上堆满了书,就连沙发上、床上,都零零散散地放着书。周若琦随手拿起几本书,翻了翻,有英文的,亦有德文的。她识别这些洋文,略显吃力,然而沈晨亮却是能看懂的。都是医学类的书籍,可见他对这份工作的热爱。   简单地处理了伤口,阿锋便挣扎着站起来,一定要去见孟柏衡。周若琦抱着胳膊,冷眼旁观,她给自己的定位是局外人,无端被搅进这不明的漩涡,只觉得恼火。沈晨亮扶着阿锋走出去,周若琦跟在他们的身后。依旧是上了阿锋开来的那辆汽车,只是阿锋太过虚弱,故由沈晨亮驾驶。   孟柏衡的家,周若琦还是第一次来。清冷的巷子,昏黄的路灯下,站着身着黑衣的男子。汽车从他们身边驶过,因为认得车牌,他们并不阻拦,低着头,把脸隐没在影子里,看不清五官。黑色的大门,缓缓打开,从里面又涌出一群人,各个配着枪,仿佛大敌来临的模样。   平整的草坪,除此外,并无树木。一幢洋房突兀地立在草坪正中,灯火通明,如同黑暗中的大船。隐隐约约的,有琴声传出,声音低沉悠远,是古琴。古怪的氛围,西式建筑,却笼罩在中式古典的琴声之中,奇异而神秘。   踩着大理石地砖,走进大厅,见水晶吊灯下,孟柏衡坐在沙发上,眉头紧锁,吸着雪茄。周若琦许久都未曾见他,只觉得他消瘦了许多,她的心里也有千千万万句话,想要对他说,可细想一番,又觉得无话可说。他见他们走进来,便把雪茄按灭,大步走上前。她忽然有一种期盼,想要靠近他,与他说说话,就像是平日里,两个人互相挖苦嘲笑对方。而他却仿佛对她视而不见,径直从她的身边走过。   孟柏衡扶住阿锋,皱眉道:“怎么伤成这幅模样?”他与沈晨亮一起,把阿锋扶到沙发旁,让阿锋坐了。沈晨亮道:“阿锋虽然失血过多,但未伤及筋骨,只需休养一些时日,便无大碍。”孟柏衡点头,道:“多谢。”阿锋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信封,塞进孟柏衡的手中,勉强地笑了笑,道:“孟先生,我替你取来了。”孟柏衡握着信封,神色凝重,声音低沉:“好样的。”   周若琦站在一旁,只觉得自己与那几个男人之间隔着一道鸿沟,她实在是无法理解他们,也不知他们到底在做些什么。难道阿锋拼死拼活的,就为了这信封里装着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能让他如此奋不顾身。   她低下头,摊开双手。她的手已经被血水染得通红,在灯光之下,格外清晰,刺痛她的眼睛。这些血,不知是阿锋的,还是那些日本人的。她用胳膊擦了擦额头上滑落的汗珠,却发现胳膊上也   沾着血。她愣愣的,立在那里,手足无措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古琴的声音停止,四周一片寂静,她能够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一起一伏,深而强烈。   外面传来喧闹声,紧接着有人跑进来,对孟柏衡道:“孟爷,日本人来了。”阿锋一听,挣扎着要站起来,但孟柏衡坚持让他躺下,语气平淡:“既然他们来了,就请他们进来坐坐,喝杯茶,聊一聊。”   来者是渡边介。他大步走进来,冷冷地看了周若琦一眼,又把目光投向阿锋。孟柏衡微微笑着,朝渡边介伸出手,想要与他握手:“渡边先生大驾光临,孟某有失远迎,实在是过意不去。”渡边介冷笑一声,仁丹胡子抖了抖,道:“鄙人好心好意,请周小姐来舍下共进晚餐。没想到,居然杀了我些许大日本武士,鄙人真是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何?”   孟柏衡见渡边介没有握手的意思,淡淡一笑,收回了手,瞥了周若琦一眼,笑道:“我并未在场,所以不知事情到底是如何发生的。周小姐和阿锋也是才到这里,我还来不及问清来龙去脉,渡边先生便来了。这样吧,我们一起问一问周小姐,想必她能给渡边先生一个满意的答复。”   周若琦一直低着头,她看见自己的鞋尖,染着血,在看自己的旗袍,盘扣已经掉落了两个,露出里面的内衣。她才发现自己的狼狈,想着自己此刻一定蓬头垢面,后悔没有照一照镜子,便来此见了孟柏衡。听得孟柏衡这话,她吓了一跳,抬起头来,恰迎上孟柏衡的目光。顿时火气涌上来,她不过是一个局外人,今晚发生的事,先前不曾告知她,事后也没有向她解释。面对着日本人,她原以为他会抵挡,谁知他却把日本人的枪头掉转,朝向了她。   渡边介的黄豆眼直勾勾地盯着周若琦,等待着她的答复。她看了孟柏衡一眼,然后转过身,朝着渡边介,露出楚楚可怜的弱态。“渡边先生……”周若琦才说了这四个字,眼泪便涌了上来,她撇过头,擦去泪珠,吸了吸鼻子,继续说道,“放在在你家里,我想要去洗手间,谁知从角落里窜出一个黑影,把我推到在地。我挣扎,逃脱了,他便一直追着我。您府上有几位武士,都是真英雄,为了救我,被那个人杀死。我吓得要命,只顾逃命,也不知他究竟杀了多少人。阿锋见了,跑上来救我,也被那个人砍了一刀。要不是一位英勇的日本武士与他搏斗,阿锋就死在他的手里了。我们乘着他与日本武士搏斗,便匆匆上车,逃了出来。因为阿锋伤势过重,所以去了沈医生那里,让沈医生疗伤。包扎了伤口,又担心渡边先生的安稳,便到了孟先生这里,想请孟先生去渡边先生府上看看。幸好渡边先生没事,看到渡边先生   ,我也就放心了。”   周若琦断断续续地说话这一长段话,也不知那些日本人是否相信。她擦着眼泪,透过手指缝,瞥了他们一眼。渡边介沉默着,仿佛在想些什么。她见他们一言不发,一颗心吊起来,紧张万分。   “周小姐的话,我并不能完全相信。”渡边介生硬地说道,“周小姐所说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为何要来我家?他为何如此大胆,敢在我的地盘上大开杀戒?”   周若琦抹去眼泪,柔柔弱弱地望着渡边介,想要再解释,张了张口,却被渡边介的话打断。   “周小姐,不如你跟我回去,协同调查。”渡边介道。   协同调查?周若琦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阴暗的地牢,墙上挂着各种刑具,远远的,传来嫌疑犯的惨叫声。说是让她帮忙查出凶手,可说不准也会严刑拷打,逼供她招认。她想着那个场景,吓出了一身冷汗。   渡边介踩着木屐,缓缓地走到周若琦的面前,冷冷笑道:“周小姐,随我走一趟吧。”说着,一挥手,几个日本人上前,欲抓住周若琦。周若琦往后退了一步,惊恐地看着这些日本人,她连靠近他们都觉得恐惧,更何况是跟他们走。   孟柏衡不知何时站在她的身后。他伸出手,把她拉到身边,顺势搂入怀中。他目光冰冷,语气严酷:“我的女人,谁敢碰?”    ☆、第三十五章   严肃冷酷的孟柏衡,与平日里判若两人。周若琦曾觉得阿锋的眼神可怕,仿佛是饥饿的狼,随时准备扑出去厮杀。而孟柏衡,他则像是一只猛虎,一直以来都懒洋洋地躺在阳光下,享受着悠闲的时光,可一旦有人靠近,触犯了他的领地,他便立即起身,威严而霸气。   孟柏衡的声音并不响亮,但低沉且果断。他话音刚落,大厅里的乾帮子弟掏出枪,齐刷刷地对准了渡边介。   渡边介怔了怔,勉强地笑道:“那……我们自己去查清此事。不过在水落石出之前,周小姐和阿锋都不得外出,以免给自己招惹嫌疑。”   孟柏衡微微一笑,一手搂着周若琦的肩,一手朝着乾帮子弟挥了挥。枪都收了回去,可一双双眼睛依旧警惕地盯着渡边介。孟柏衡朝着渡边介扬了扬头,略带傲气,笑道:“渡边先生,恕不远送。”   虽逃过了审问,避免了拷打之苦,但不得不禁足在公寓,不得外出。周若琦站在公寓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的马路。日本人的车停在公寓的大门口,监视着进进出出的人。李妈站在她的身后,焦急地搓着手,喃喃道:“怎么会惹上日本人呢?这可怎么好?”周若琦淡淡道:“有孟柏衡在,他会摆平一切的,不用担心。”   阿锋躺在床上养伤。沈晨亮替他换药后,周若琦走进去,抱着手站在一旁,看着沈晨亮喂阿锋吃药。待阿锋喝了水,重新睡下后,沈晨亮整理医具,拿着包走出去。周若琦跟在他的身后,问道:“阿锋的情况怎么样?”沈晨亮道:“因他的底子好,所以恢复得很快。过不了多久,便能痊愈。”   送走了沈晨亮,周若琦回到阿锋的房间里。闷热的下午,窗帘拉得死死的,但依旧有光透进来。阿锋仰面躺在床上,脸色惨白,呼吸低沉缓慢。周若琦在床边坐下,望着阿锋的脸,半响,问了一句:“到底是什么东西,值得你用性命去换?”阿锋闭着眼,沉默了许久,说了一句:“只要是孟先生需要的,我一定替他办到。”   “孟先生?”周若琦身子往后一仰,架起二郎腿,胳膊撑着下巴,“在孟柏衡的眼泪,你我都不过是他的棋子。他想要的,难道你真的知道?无非是利用我们,去达成他的目的,以换得他想要的利益而已。”   阿锋睁开眼睛,瞥了周若琦一眼,冷冷道:“你不懂。”周若琦有些恼了,既是恼自己,也是恼阿锋,她更恼的,则是孟柏衡。这些日子以来,她憋在心里的疑问,夹杂着愤慨与委屈,一股脑儿全都爆发了出来。阿锋皱着眉,一声不吭地听她骂完了孟柏衡,然后叹息一声,道:“你不明白孟先生对我的恩情   。”他的语气淡淡的,全然没了平日里的冷漠无情,倒像是一个老人回忆往昔,宁静平淡:“小时候,我在码头与父母走散,一个人孤苦伶仃,快要饿死,是孟先生救了我。他把我养大,教会我很多东西,我这条命,是孟先生捡回来的。孟先生待我好,这份恩情,我要报答他。”   “恩情?”周若琦冷笑一声,“他若是真心对你好,想要帮你,又如何会把你培养成一个杀手?供你吃喝,供你读书,让你过上正常人的生活,这才是真正对你好。”阿锋淡淡一笑,道:“原来你早就知道我是一个杀手。”周若琦听他说话的语气,仿佛有着无尽的苍凉,不由得心软。她也只是猜测,如今终于得到了证实。尽管他们事事都瞒着她,但她也看出几分倪端,有着自己的顾虑。   她告诉自己,她不过是一个局外人。有些事,不知道反而比知道要好得多。   她有些同情阿锋。他的一生,其实早就断送了,从他杀死第一个人开始。她不知道他如今杀人的时候,是否有过良心的谴责,还是早已麻木不仁。而她呢,当她举起大石块,狠狠地砸那个日本人的时候,她与阿锋又有什么区别呢。   “那你的父母呢?后来有没有去找过他们?”周若琦温和地问道,“或许他们也会去那个码头找你。”阿锋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或许是缘分尽了,我几次去那个码头等待,期盼着有一日能与他们重逢,但终究是见不到了。依稀记得,他们是南下,去香港,可能到了那里,就将我忘记了吧。”   周若琦心想,能够去香港的,必定不是贫苦人家。她向来觉得阿锋长得英俊,眉眼之间别有一股气度,兴许是富贵人家的少爷,也未可知。原本可以锦衣玉食,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可是冥冥之中,因缘错综,一朝与家人走散,落到帮会大佬的手中,被训练成杀人的机器。   周若琦问:“关于你的那个家,你可还记得什么?”阿锋盯着天花板,想了一会儿,淡淡道:“只记得是姓周,住在一幢白色的大房子里。可那是我还小,又隔了这么多年,其他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周若琦笑道:“原来你也姓周,说不定我们还是亲戚。”阿锋笑了笑,没有答话。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周若琦起身去开门,见韩丹站在门外。韩丹见到周若琦,也是一愣,随即一笑,道:“怎么不请我进屋坐坐。”周若琦想着那晚韩丹与渡边介站在一起的情景,心里始终有个疙瘩,勉勉强强地装出笑脸,请韩丹进屋。   韩丹踩着高跟鞋,打量着这间公寓,她的头发已经长了,挽成一个发髻,盘在脑后,但因   为发量少,发髻极小,远远看去,仿佛一个小小的坟包。她的手指从墙纸上划过,笑道:“你就住在对门吧。这些天,阿锋都是由你来照顾的?”周若琦猜测韩丹是为了阿锋吃醋,便笑道:“我虽然与他住得近,但也是难得才来看看他。一般都是沈医生来照顾他,我是不习惯照顾别人的。”韩丹回转头来,朝周若琦抿嘴一笑。在这一瞬间,周若琦觉得,韩丹的确比刚相识的时候,更有女人味了。   都说爱情会彻底改变一个女人,看来事实的确如此。   太阳又往西挪了一点。屋子里闷闷热热的,让人昏昏欲睡。有西药的味道,闻起来给人洁净的感觉。韩丹在床边坐下,细声细气地问阿锋:“身体好些了没有?伤口还痛不痛?”阿锋瞅了韩丹一眼,冷冷问道:“日本人放你上来的?”韩丹点头道:“日本人那里,你无需担心。就算孟柏衡搞不定,还有我舅舅呢。”阿锋闭上眼睛,淡淡道:“谢谢。孟先生自会还我们清白。”   韩丹坐在那里,独自笑了笑,道:“清白?你到现在还在防我?我早就知道,当初你救我,不过是孟柏衡先安排了人来害我,你再乘机出现,故意设局,让我掉入。后来,一次又一次的,不过是利用我。就连这次,要不是因为你,我怎会设计渡边介,说动他安排这餐晚饭,给你可乘之机。”   周若琦抱着胳膊,倚着墙站着,她听见韩丹这一番话,默默感慨。房间里的气氛变得暧昧而怪异,她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便转身离开。   又站在落地窗前,呆呆地看了很久的风景。其实究竟看了什么,周若琦都不知道,她只看见日本人那辆黑色的车,一直停在公寓的大门口,从楼上望下去,就像是漆黑的棺材。她想起那夜在孟柏衡的家里,他搂着她,送她上了汽车。在关上车门的那一刹那,他轻轻对她道:“别怕。等我。”   她不害怕。她相信他。   在七月初的时候,日军查出了那一夜作案的人,是龚嘉诚手下的一个杀手。周若琦重获自由,却一点都不开心。她知道事情的原委,清楚那个人是被冤枉的。可是,又能如何呢?不是那个人死,就是她和阿锋死,兴许还会牵连到孟柏衡和吴承浩。照目前的形势看,孟柏衡和吴承浩似乎是站在同一边的,他们二人联手,把龚嘉诚推了出去。   可是,究竟是为什么呢?周若琦想不明白。那一夜,孟柏衡获得了他想要的东西,那个信封,他是为了它,才派周锋行动的。信封里装着什么?   龚嘉诚被日军唤去问话,为了自保,他把莫须有的罪名加在那个杀手的头上,将自己撇了个干净,当做   全然不知的样子。其实他却是是全然不知,可这种事情,在这样的情景之下,他又能如何。   虽然龚嘉诚得以保全了自身,但元气大伤。上海滩原是三足鼎立,如今一角缺损,平衡开始不稳。龚嘉诚手下有不少的人,纷纷离开劸帮,投向乾帮和浒帮的门下。   这些事情,周若琦都只是道听途说。世道上的流言蜚语,就像是夏夜里的蚊虫,嗡嗡作响,挥之不去。 ☆、第三十六章   每到七月,便是乾帮上下忙碌的时候。孟柏衡的生日在七月末,对于乾帮子弟而言,是极其重要的日子,早早地便预备起来,只等那一日的到来。   周锋的身体好了许多,虽然伤口并未愈合,但已无大碍,日常起居皆可自己料理。他把孟柏衡生辰的事告诉了周若琦,周若琦便打算着该预备什么礼物。   请帖,是早就收到了的。摊开着,摆在桌上,风一吹,微微晃着。她看见自己房里的东西,香水、旗袍、手提包……都是他送的。如今换得她送他礼物了,她却不知道该送些什么。他似乎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无论她送什么,都是多余。   钱,她已经存了许多,可她已经觉得不够。她想要钱,很多钱,越多越好。她不愿再过那种穷苦的日子,她受够了。   孟柏衡的生日宴会在和平饭店举行。白墙砖做贴面,立面彩红砖做腰线,高耸的楼层,给人一种庄重的感觉。周若琦走进宴会大厅,见孟柏衡站在那里,与来宾笑谈。她朝着他走过去,走了几步,又停住了。她看见他身边站着的女子,身材高挑,穿着茜色旗袍,一头秀发如同波浪一般垂在肩上。   周若琦一眼便认出了她,这般气场,这般妩媚的笑,是张璐。周若琦的心情顿时低落到了谷底。她早该知道,一个宴会怎会没有女主,即使孟柏衡没有妻子,他的身边也从不缺女人。她觉得自己实在是可笑,竟然会了这种事而不高兴。   她算什么?不过是他扔出去的一个诱饵,使得他的敌人有机可乘,他便从中取利罢了。   孟柏衡瞥见周若琦,便与那几位宾客点头致意,然后朝她走来。他站在她的面前,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她穿着藕色旗袍,婷婷地站着,头发梳成发髻,插着一支玉簪。他笑了笑,问道:“我的礼物呢?你该不会是空手来的吧?”周若琦“哼”了一声,道:“一见面就讨礼物,这可不是绅士的做派。”孟柏衡嗤嗤地笑着,道:“参加生日宴会而不带礼物,这可不是淑女的做派。”周若琦白了他一眼,嗔道:“我既然来了,自然是带了给你祝寿的礼物。”   西洋管弦乐队开始演奏,侍从们端上各色食物。周若琦匆匆往后台走去,恰见韩丹搀扶着一个白发老者,缓缓地朝着孟柏衡走去。周若琦心想,那便是韩丹的舅舅,浒帮大佬吴承浩。看起来,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老人,穿着长衫,拄着拐杖,面容慈祥。谁能想到他杀人无数,干过许多震惊上海滩的大案。孟柏衡发家,亦是从浒帮开始的,即使如今自立门户,但依旧得卖吴承浩面子,见了面,尊称他一声师傅。   这样一个慈祥的老爷爷,能做出什么坏事?周若琦不明白,孟柏衡为什么会忌讳一个老人。   走   到后台,坐在镜子前,掏出口红和粉饼,补了补妆。她给孟柏衡准备的礼物,其实是一场演出,献唱几首歌,权当是拜了寿。她也知道自己是小气,可她就是吝啬,不舍得浪费一大笔钱去买一份无足轻重的礼物。孟柏衡请的客人里不乏达官贵人,他们送的礼物价值连城,她这一点点钱,谁又看得上呢。   一边想着,一边把口红放回包里,当她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在镜子里看见了叶梦岑的脸。她朝着镜子里的叶梦岑,宛然一笑,道:“你也来啦。”叶梦岑却没有对她笑。她转过身,只见叶梦岑几步走到她的面前,将一把手枪抵在她的胸口,低声道:“想活命,就按我说的做。”   叶梦岑妆容精致,可过于紧张和神经质,使得她的脸紧绷绷的。周若琦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愣了愣。叶梦岑凑近她,装着是搂着她的腰,顺势把手枪抵在她的腰上,凑近她的耳边,低声道:“带我去渡边介的家。”   周若琦见叶梦岑目光涣散,又夹杂着绝望,便知有事发生。她不想触怒叶梦岑,便点头应和,答应带她去找渡边介。她与叶梦岑一起走出去,小心翼翼地瞥了叶梦岑一眼,柔柔地问道:“梦岑姐,你去渡边介的家做什么?”叶梦岑冷笑道:“他抓了袁潇,我要把袁潇救出来。”周若琦道:“你确定袁潇在渡边介的家里?”叶梦岑冷冷道:“渡边介住的那所房子底下有地牢,还有一间密室,藏着他搜集的各方情报。”   周若琦听着叶梦岑的话,心有疑惑。叶梦岑看了她一眼,道:“你猜对了,我是政府的人。该死的孟柏衡,说好与我们合作,可一出了事,就撇得干干净净,全然都不顾我们的死活。”   她们二人穿过大厅的时候,周若琦看见孟柏衡与张璐并肩站在那里,正在与吴承浩说话。她极力朝着孟柏衡使眼色,可孟柏衡背对着她,并未看见。她心里焦急,想要逃跑,却找不到机会。腰里硬硬的,顶着枪口,心跳加快,没走几步,便出了一身冷汗。   走出大厅,在门口迎面遇见周锋。周锋冷着一张脸,径直从周若琦身边走过,并未看她一眼。周若琦在心里暗骂,臭僵尸,老娘要是死了,都怪你,身为老娘的司机,却替孟柏衡卖命,老娘被人劫持,你却视而不见……   “周小姐。”周锋忽然回头,唤住了周若琦。   周若琦心里一喜,可叶梦岑拽着她的胳膊,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腰里的枪,抵得又紧了一点。叶梦岑在她的耳边道:“摆脱他。”周若琦点了点头,心想,我该摆脱你才对。她转过身,对周锋笑道:“什么事?”   周锋冷冷道:“孟先生的宴会快要开始。你这是要去哪里?”周若琦勉强地笑道:“我发现我忘了带礼物   ,正打算回去拿。”周锋点了点头,道:“那我开车送你去。”周若琦看了叶梦岑一眼,见叶梦岑没有反对,便道:“那也好。”   一上车,叶梦岑便放开了周若琦,把枪对准周锋的后脑勺:“送我去渡边介的洋房。”周锋面对这样的境况,似乎一点都不吃惊,依旧镇定自如。他坐在那里,手握着方向盘,淡淡道:“你还在纠结什么?老年已经死了。”叶梦岑一愣,随即大吼:“我不信!你骗我的!他没有死,他怎么可能死?你快带我去找渡边介,他在渡边介的地牢里!”   周锋乘着叶梦岑情绪失控,一把抓住叶梦岑的手,夺过她手里的枪。周若琦帮着周锋,把叶梦岑制服,将她的手反绑起来。叶梦岑挣扎着,用头撞着车窗,拼命大喊大叫。周锋从驾驶座上下来,走到后面,打开车门,双手握住叶梦岑的肩。   “他死了。你难道忘了?你亲眼看见他死的。”周锋的声音冰冷至极。   叶梦岑安静下来,呆呆地望着周锋,终于哭了出来。   周锋开车,送叶梦岑去医院,周若琦在一旁陪着。沈诚亮替叶梦岑检查了一番,给她打了一针安定剂,她才沉沉地睡去。   护士替叶梦岑擦洗身体,周若琦看见叶梦岑身上的伤,忍不住皱了皱眉。她走到门外,见周锋站在走廊上抽烟,便走过去问:“老年是谁?”周锋瞥了她一眼,并不答话。周若琦心里憋着气,她气自己,早知周锋是这样冷淡的性子,就算问了也是白问。   时候不早,若回到和平饭店,想必宴会接近尾声,索性便回家。李妈替她开门,问道:“怎么结束得这么早?”周若琦笑了笑,并没有多说什么。匆匆地洗了澡,便躲进自己的卧室。李妈知道她的性子,也不去打搅。   没有吃晚饭,肚子饿得厉害,她独自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出神。自从认识孟柏衡之后,发生了太多事。从看着别人被杀,到她自己亲手杀人,今日又差点被人所杀。这样的日子,她觉得疲惫。从前没钱的时候也累,但不像现在这样,心累,而且有太多的疑惑,迟疑着,不敢轻易踏出一步,生怕错了便粉身碎骨。可是,没钱的日子,她亦是不想回去,太苦了,太苦。   躺了许久,迷迷糊糊地睡去,忽然觉得身上冷,睁眼一看,晚风吹拂着窗帘,夹带着些许的凉意。她起身,去关窗,又觉得腹中饥饿,便走到厨房去寻吃的。因她没有回来吃晚饭,所以李妈并没有煮饭。找了半天,只找到半只土司面包。她用刀切下一块,靠着橱柜,吃了几口,又觉得口干。拿了杯子,准备倒水喝的时候,看见灶台旁摆着一瓶烧酒。大概是李妈用来烧菜的调味,她也不管,拿起瓶子,咕咚咕咚地,便喝了几大口。   酒味顿时冲了出来,堵塞了她的鼻咽,她咳嗽起来,又怕李妈听见,只能捂着嘴,极力降低声音。   酒是好东西。周若琦喝着酒,仿佛又回到了百乐门陪酒陪舞时的时光,那时是苦,可那时她只有一个心,奋勇向前,绝不后退。可如今……可如今……她都不知道自己在过什么日子,追求什么东西。   钱,只有钱。她觉得只有钱才是她想要的。   头开始发晕,或许是太久没有喝酒,她的酒量都降得这么低。恍惚之间,听见门铃响,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可依旧摇摇摆摆地走过去开门。   孟柏衡站在门外。    ☆、第三十七章   孟柏衡站在门外,微微一笑,道:“怎么?不请我进屋坐坐?”   周若琦打了一个酒嗝,点了点头,请孟柏衡进屋。她挠了挠头,怕孟柏衡看出她喝醉酒,装出镇定的样子,又忍不住,一连打了好几个酒嗝。孟柏衡径直走到沙发旁坐下,架着腿,看起来也像是喝了不少酒的样子。他仰着头,笑着望着她,指着她道:“你。从我的宴会上溜走,原来是一个人躲在家里偷偷地喝酒。”   周若琦借着酒劲,朝孟柏衡吐了吐舌头,扔下一句:“要你管。”然后自顾自往卧室走去。他起身,笑嘻嘻地跟在她的身后,她转过身来,去关卧室的门,把他挡在外面。他一把推开门,抽身进屋,然后反手把门关上。她推他,却推不动,不耐烦道:“我累了,要休息,孟先生请自便。”他听了她这句话,冷笑一声,拽住她的手腕,把她扔在床上。   “你让我自便?”他冷冷道,“好。那孟某就不客气了。”   她躺在那里,头一次见他这般冷酷,一字一句,都冰冷至底。他俯□,去吻她的唇,她扭头,挣扎了一会儿,渐渐失去了力气,软了下来,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沉的,整个人发烫得厉害。待她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与孟柏衡相拥着,忘情地吻着对方。   她不是第一次接吻,从前吻过的男子,多得数不过。然而这一次,让她忘乎所以,整个人都舒散开来,仿佛融化成一滩水。兴许是喝醉了,所以这般忘乎所以。   孟柏衡松开她,她却不舍,依旧凑上去。他笑了,又低头吻了吻她,道:“还有完没完了?”她一听便赌气,推开了他,用手把自己散落的头发扎起来,口中道:“明明是你先吻我的。”孟柏衡坐在床上,背靠着柱栏,道:“我是气你。”周若琦问:“气我什么?”孟柏衡笑道:“气你欠了我一份生日礼物。方才的吻,且当是抵过了。”周若琦啐道:“呸。便宜你了。”   周若琦扎好了头发,站起身来,赌气要走。孟柏衡伸出手,握住了她的胳膊,柔声道:“你等一下。”她回转身来,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夹杂在浓烈的酒味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戒指,摊在床上,对她笑道:“方才路过珠宝店,忽然想要给你买些什么。又不知道你戴多大的戒指,所以胡乱拿了几枚。”周若琦笑道:“你真是醉了。又你这么送戒指的吗?别的男人送戒指,都是装在精致的小盒子里,给女人一个惊喜的。”孟柏衡歪着头,看着这一堆戒指,笑道:“我果真是醉了。既然如此,我便收回去。”他伸手去拿这些戒指,她赶紧阻止他,把戒指拢到自己面前,道:“哪有这样的,既然已经送了我,就别想再拿回去。”   她坐在床上,一枚一枚地试   过去。他坐在她对面,望着她,开口问道:“这些日子,你过得可开心?”她没有看他,只顾盯着戒指上的钻石,口中道:“不开心。”他“哦”了一声,问:“为什么不开心?”她放下手中的戒指,对他道:“我问你,老年是谁?”“老年?”他喃喃道,“不就是袁潇吗?”她又问:“那袁潇和叶梦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想了想,道:“哦,他们两个啊,都是政府的人,专门探取日本人情报的。渡边介查到了他们,杀了一个,逃了一个……”她没等他说话,便自说自话道:“难怪,原来她是要报仇,真傻,报仇找我做什么……”   两个人都是醉的,说什么,忘什么。可说出来的话,道是醉话,其实也带着几分真。暧昧的夜晚,光影迷离,空气中有着甜腻的腥味,如同宴会上吃剩的蛋糕,经历了喧哗热闹,冷清下来的时候,面子上是凉的,但芯子里已经是热的。   周若琦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被子。她伸了一个懒腰,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个怪梦,梦里的激情,虚幻缥缈。可是,当她看见那一堆散落在床单上的戒指时,明白这一切都是真的,孟柏衡真的来过。而此刻,他已经走了。   她把这一堆戒指收起来。戒指上的钻石,足够买一幢带院落的大房子。若是孟柏衡反悔,跟她讨要这些戒指,她定不会还给他。要怪就怪他为什么喝醉,就算他以酒醉来抵赖,她也可以用他对她的吻来争辩。一个吻,换来这一堆值钱的东西,真是值得。况且,对于他的那个吻,她并不觉得反感。   然而,他并没有来找她。她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可他什么都没有说,亦没有做。她等了几日,渐渐灰了心,觉得那一夜,不过是他醉酒后的失态,或许他并不在意。   韩丹约了她谈电影。坐在韩丹的办公室里,喝着韩丹泡的咖啡,周若琦觉得韩丹真的是变了许多。她记得第一次见到韩丹的时候,韩丹留着齐耳短发,穿着打扮都像是一个男子,如今却留长了头发,烫卷了,显得极有女人味,穿着品红色旗袍,上面绣着团团花朵,身材凹凸有致。韩丹见周若琦望着她出神,便笑着把剧本递给了她,道:“别发呆了,看看剧本吧。”   周若琦接过去,翻了几页,大致了解了剧情。这次与前两次不同,是让她来演女主角,一个纱厂女工与贵族少爷相爱的故事。情节并不新颖,但人物设定甚为讨喜。韩丹举着咖啡杯,微笑道:“你觉得如何。”周若琦点了点头,道:“你觉得好就行。”   有人敲门。周若琦抬头一看,见孟柏衡站在门口,挽着一个女子,正朝着她们笑。韩丹站起身来   ,笑道:“孟老板来啦,快请坐。”周若琦见了他,顿时一肚子的气,坐在那里,只是不睬他。他也无甚在意,搂着那个女子,笑嘻嘻地在周若琦的身边坐下。   韩丹给他们泡了咖啡。孟柏衡的来意,是要推这个年轻女子,想让她在韩丹的电影里面演出角色。周若琦坐在那里,尽力不朝他们看,但他们的嬉笑声依旧传入她的耳中。她坐不住,浑身上下仿佛有千万只蚂蚁爬动。她忍不住,好不容易等韩丹谈完了新电影的相关事宜,便站起身来,勉强笑道:“既然我的事谈完了,那韩老板便与孟先生谈吧。”话一说话,也不等韩丹说话,便拿着剧本,匆匆走了出去。   大理石的地面,清洁员刚刚用拖把拖过,湿漉漉的一层。周若琦的高跟鞋踩在上面,一不小心,脚下一滑,失去了平衡。她往后一仰,差点摔倒,幸好有人及时抱住了她。她仰面看见了孟柏衡的脸,赶紧推开他,可脚下不稳,又跌倒下去。孟柏衡再次抱住了她,嗤嗤地朝她笑。她的脸涨得通红,恼自己在他面前丢脸。   周若琦站稳了,甩开孟柏衡的手,冷冷道:“孟先生怎么不在办公室里坐着?”孟柏衡笑道:“你以为我是特意来追你的?要不是你把自己的手提包落在那里,我也懒得来寻你。”说着,举起手提包,在周若琦的面前晃了晃。周若琦一把抢过自己的手提包,板着脸,道:“多谢孟先生。告辞了。”孟柏衡拦住她,笑道:“周小姐,既然我把你落下的手提包还给了你,那么,你也该把我落下的钻石戒指还给我了吧。”   原来他还记得那些戒指!周若琦又气又恼,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既然孟先生还记得那些戒指,想必也没忘了那天晚上对我的所作所为吧。戒指,我不还了,且当做是孟先生付给我的辛苦费。”孟柏衡笑道:“那天我喝得酩酊大醉,根本就不记得自己做了些什么。戒指的事,是因为那日我闯入一个珠宝店,抢了一大堆戒指,因此店老板报了巡捕房,前来找我讨要。我年轻时虽干过不少偷鸡摸狗的事,可如今年纪大了,脸皮也跟着变薄,丢不起这个人了。”   地砖光亮,映照出两个人的影子。周若琦想到那些戒指上的钻石,便觉得心痛。拿的时候,觉得没什么,可一旦要她还给他,她便觉得不舍。这些钻石,可是值一大笔钱。她瞥了他一眼,见他脸上带着戏诌的笑,心想他也不至于缺这么一笔钱,索性就耍赖,朝他“哼”了一声,道:“我不记得什么钻石戒指。”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出大楼,阳光直晃晃的,照得眼睛痛。周若琦上了车,见时间尚早,便对阿锋道:“去我母亲那里。”她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乘着今日有空,   便打算回去看看。路过南翔馒头店的时候,买了小笼包,给弟弟妹妹们放学回来吃。   汽车在巷口停下,周若琦提着小笼包,踩着高跟鞋,往家里走去。街坊的小孩嬉笑打闹着,从她身边跑过,天真无邪的笑脸,极其美好。周若琦敲了敲门。是周太太开的门,见周若琦站在门外,便笑道:“哎呀,若琦来了。”周若琦叫了一声:“妈。”然后跨进门去,笑道:“我来看看你们。”周太太笑道:“真巧,今天家里来客人了,你也见见。”   周若琦不知周太太说的客人是谁,她跟着周太太往里走,见周若璇坐在电风扇底下,正在吃西瓜。周若璇身边坐着一个男子,看背影,高而瘦。听见声音,他回转身来,见了周若琦,不由得愣在那里。周若琦也是一怔,她一眼便认出了他。 ☆、第三十八章   周若琦没想到自己会再次遇见傅子谦,而且还是在她的家里。在某一个瞬间,她心里产生了些许的期望,或许傅子谦是来找她,以挽回他们之间的感情。然而,她最终还是失望了。   周若璇笑嘻嘻地挽了傅子谦的手,对周若琦道:“大姐,我要跟傅老师结婚了。”   结婚?周若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站在那里,头顶的电风扇一圈一圈地旋转,空气里有西瓜甜而腻的味道,眼前站着的这两个人,一个是她的亲妹妹,一个是……是她的傅子谦!她怔怔地,勉强笑了笑,道:“若璇,你才刚念大学,怎么去结婚呢?”周若璇望了傅子谦一眼,笑道:“大姐,你糊涂了?念书与结婚又有什么关系呢?傅老师说了,结婚后还让我继续念书的。公公婆婆都是开明的人,不会有什么意见。”   周若琦想起傅子谦那一个死气沉沉的家,像古董一样老而怪异的父母,不禁冷笑一声。她抱起胳膊,看着傅子谦,仿佛在看一个笑话。傅子谦则低下头,用手推了推眼镜,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看样子,他并不知道她们是亲姐妹。周若琦忽然感到一阵可悲,觉得自己才是一个笑话。周太太在一旁笑道:“若璇和傅老师的事,我原本想要告诉你的。可巧,你今天来了,真是机缘。”周若琦苦笑着点了点头,听母亲讲完了二妹与傅子谦如何相识相爱的故事,然后笑道:“恭喜你们。”顿了顿,又道:“我还有些事,先走了。”   她把小笼包摆在桌子上,也不顾周太太他们,径自走了出去。来到巷口,却发现周锋已经不在。过去她时常厌恶他,嫌他总是跟着她。可今日她需要立即坐汽车离开这里,他却不见人影。周若琦抱着胳膊,不耐烦地张望着,期盼着周锋把车开过来。但她没等来周锋,却等来了傅子谦。   离开傅子谦,还不到一年的时间。她曾在夜深人静之时想起他,偷偷躲在被子里哭泣,多少次期盼着,能够在见他一面。可如今见到了,却不是她想象的那样。   傅子谦唤住了她:“周小姐,等一等。”她回转头去,看到他的脸,胸口发闷。他走到她的面前,轻声道:“你难得回一次家。要走,也该是我走。”她冷笑一声,道:“你要娶我的亲妹妹?”傅子谦低着头道:“我并不晓得她是你的亲妹妹。她来上我的课,我看见她,觉得她长得像你,又是姓周,也曾有过疑虑。但她说她没有姐姐,我便信了,还以为她是好人家的女儿。”周若琦“哼”了一声,道:“好人家的女儿?那她有了我这个当过舞女的姐姐,就不是好人家的女儿喽?”傅子谦无言以对,沉默片刻,开口道:“你回家吧。我……我告辞了。”   望着傅子谦的背影,周   若琦的鼻子酸酸的。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这没什么值得哭的。走回家去,周若璇依旧坐在电风扇底下吃西瓜,周太太正在擦桌子,把周若璇吃剩的西瓜皮扔进畚箕。周若琦在周若璇的对面坐下,看见周若璇脸上沾着的西瓜汁水,感觉到她是那么年轻。   年轻真好。她也曾这么年轻过,无忧无虑的。可属于她的时光已经过去,她只能坐在对面,看着自己年轻的妹妹。   还未等她开口,周若璇便道:“你跟傅子谦之间的关系,我是晓得的。”周若琦一愣,笑了笑,道:“你是故意隐瞒我的存在,欺骗他,说你从来都没有一个当过舞女的姐姐,对吗?”周若璇吐出即刻瓜子,道:“若他知道我是你的妹妹,那他怎么肯娶我?”周若琦问道:“你既然知道我跟他之间的事,为何还肯嫁给他?”周若璇笑道:“为什么不?他长得英俊,家里又有钱,多少同学都想嫁给他。我能与他谈婚论嫁,大家都羡慕我呢。”周若琦冷笑道:“他要娶你,还不是因为你长得像我。拿你当我的影子,亏你也高兴得出来。”   周若璇又吃完一块西瓜,把西瓜皮扔给了周太太,然后对周若琦笑道:“我当然高兴,因为我快要成为傅太太了。不过,大姐,有一件事,我想事先告诉你。我和他的婚礼,希望你不要出席。他的父母都希望有一个出身良好的儿媳,你应该明白。”周若琦点头笑道:“我自然是明白的。只是我有一点不明白,你到底是我的妹妹,难道你想把这个事实瞒着他的父母,瞒一辈子?”周若璇擦了擦嘴,笑道:“这就是我想跟大姐说的。我希望大姐能与这个家撇清关系,这样,无论对谁,都是好的。”   周若琦气得发怔,咬牙道:“你的意思,是要我从这个家里出去?没良心的小娼妇!你忘了是谁赚钱供你们念书,是谁替你们弄了这套房子?要不是我,你喝西北风去,饿死在街头都没人管。”周若璇不服弱,仰着头道:“难不成要因为你的缘故,毁了我的幸福?将来还有若瑛的幸福,还有周辰的幸福,都会被你毁掉的!”周太太听了这话,也停下手上的清扫,点头道:“我觉得若璇这话,也有些道理。”   这个家没法待了。周若琦的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她看着得意洋洋的二妹,还有偏听偏信的母亲,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牺牲和付出都是白费,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到头来还成为了他们的累赘,被他们嫌弃。   为什么是她?为什么偏偏是她?其实周若璇与她也只差了几岁,要去当舞女,也可以让周若璇去。她为什么要担起这份吃力不讨好的活,白白苦了自己?   回到公寓,周若琦扑到在床上,嚎啕大哭。她   觉得自己被背叛了,她的母亲,她的妹妹,还有她的……她的傅子谦。整个世界都站在她的敌对面,看着她出丑,嫌弃她,把她遗弃。不知哭了多久,仿佛天都昏暗下来,胸口堵着一块大石头,喘不过气,憋得难受,无论多少眼泪,都洗刷不清。   有人在敲她的房门,不知敲了多久,她才隐约听见。她以为是李妈,便嚷道:“别来烦我。”可传来的却是一个男子的声音:“是我,孟柏衡。”她哭得正伤心,也不管孟柏衡是谁,只顾嚷道:“滚开!”可孟柏衡却开门进来。周若琦抓起枕头,朝他扔过去,嚷道:“谁让你进来的。”孟柏衡躲过了枕头,扬了扬手里的钥匙,笑道:“李妈那里有备用钥匙。”   周若琦用手抹去脸上的泪水,不理会他。他走到她的身边,把她搂入怀中,柔声道:“哭吧。我把肩膀借给你用。”她靠在他的肩头,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顿时觉得安心,眼泪又落了下来。哭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他,道:“你娶我吧,好不好?”   孟柏衡伸手替她擦去眼角的泪,微笑道:“这么急着嫁人?”周若琦拼命点头,道:“对。我要在他们的婚礼前嫁出去。我要让他们看看,我并不是嫁不出去的。我要让他们参加我的婚礼,豪华的婚礼,把他们的婚姻映衬得无比寒酸。你娶我吧,我们马上结婚,明天就结婚。”孟柏衡问道:“他们?他们是谁?”周若琦哭道:“周若璇和傅子谦,他们居然要结婚了,还要我跟那个家撇清关系,你能相信吗?”孟柏衡“唔”了一声,皱着眉头,想了想,问道:“你为什么想嫁给我呢?因为我有钱?”周若琦点了点头。孟柏衡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拍了拍她的头,道:“不知你是真的这么诚实呢,还是太过伤心,哭傻了。”   周若琦拉着孟柏衡的衣袖,不住地道:“那我们结婚吧,马上,明天就结婚。”孟柏衡笑道:“好。我们结婚。”一边说,一边掏出手绢,替她擦了擦鼻涕,又道:“不过明天可不行。婚礼筹备需要一定的时间,各类事宜都得让人去操办。”周若琦吸了吸鼻子,道:“不管怎样,必须在他们结婚之前。我还要邀请他们参加我的婚礼。”孟柏衡点头道:“好,就依你。不过你得先把那些戒指还给我。”   她一听他提起那些钻石戒指,顿时来了精神,白了他一眼,嗔道:“不还。你又不缺这点钱。”他笑道:“那好吧。我再替你买一枚结婚戒指,你要什么样的?”她想了想,道:“鸽子蛋?火油钻?总之,我要全上海最大最好的钻戒。”他笑道:“全上海最大最好的钻戒?这可有些难了。我尽量吧。”她破涕为笑,道:“我知道你一定买得到。   ”   临走的时候,她又唤住他,问道:“孟先生,你不会反悔吧?”他回转身来,朝着她笑,道:“只要你不反悔便好。” ☆、第三十九章   婚礼需要筹备的事很多,然而周若琦则什么都无需操心,因为孟柏衡会替她置办一切。原是一时冲动,太过伤心,才说出要嫁给孟柏衡的话,但如今看来,嫁给孟柏衡,也是不错的。   孟柏衡给她买的戒指,上面的钻石确实很大。周若琦戴在手上,只觉得沉甸甸的,心里乐开了花。他在一旁道:“是不是太大了,反而显得庸俗,不好看。”她赶紧把戴着钻戒的手背在身后,嗔道:“我觉得正好,一点都不大。要是再能大一点,就更好看了。”他笑道:“你戴着这戒指上街,还能防身呢。”她不解,问道:“这是为何?”他拍了拍她的头,笑道:“有谁敢挡你的路,你就用这戒指上的钻石去砸他,保管被你砸晕。”   她的嫁妆都是他替她备下的。从子孙桶到龙凤被,样样都准备齐全。另又有几箱珠宝首饰,中式西式,黄金珍珠钻石,无一缺少。周若琦坐在那里,举着一对金镯子,端详着上面的纹样,脸上溢满了笑。   孟柏衡站在门口,嘴里叼着雪茄,看着她笑。她瞪了他一眼,不理他,放下这对金镯子,又拿起那一串珍珠项链,在镜子前比了比。他唤她:“走吧。我带你去见两个人。”她摇头道:“改天吧。我还没好好看过这几箱东西呢。”他笑道:“都是你的,你有一辈子的时间去看这些东西。”一边说,一边把她拉起来。   他带她去的地方,是他的家。她曾来过一次,深夜陪周锋来的。那时内心恐惧,又被日本人盯着,未来得及好好看一看他所住的房子,记忆之中,印象最深的,则是悠远的古琴声。如今,周若琦再一次站在这座洋房外,她撑着阳伞,遮挡盛夏的烈日。古琴声,犹如涓涓细流,缓缓地溢出。   周若琦转头问孟柏衡:“是谁在弹奏古琴?”孟柏衡只是笑了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让她随他进屋。她跟在他的身后,走进大门,穿过大堂,顺着楼梯,走到三楼,在一间房间的门外停住了脚步。孟柏衡敲了敲门,然后转头对周若琦笑道:“我让你见一见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女孩。”   门开了,探出一个女孩的脑袋,肉鼓鼓的小脸,圆滚滚的眼睛,透着一股稚气。周若琦冷笑一声,原来这就是孟柏衡所说的最美好,也不过如此。这女孩见到孟柏衡,笑道:“孟先生来啦。”孟柏衡点了点头,道:“燕儿,小姐在里面吧,我听见她在弹琴。”这个名叫燕儿的丫鬟便开了门,笑吟吟地请孟柏衡和周若琦进屋。   周若琦觉得自己仿佛来到了三十年前的江南小姐楼,眼前的这个房间,如同旧时女子的闺阁,神秘而幽静。很难想象,在这样一座西洋式的楼房里,还有这样一间古色古香的屋子。透过雕花屏风,看见女子   朦胧的身影,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香味,与古琴声揉在一起,令人有无限的遐想。   燕儿走上前,唤了一声:“小姐。孟先生回来了。”古琴声戛然而止,刹那间安静了下来。一个身穿素白旗袍的女孩从屏风后走出来,周若琦见她的第一眼,便觉得她是那样的瘦,且是那样的白。她站在那里,脸上带着微微的笑,便有一种弱柳扶风的美态,令人心生怜惜。就连周若琦都不得不赞叹她的美,可她的美又是不带侵略性的,柔柔的,不令人妒忌,只是赞叹。   女孩走上前来,拉住了孟柏衡的手,柔柔地唤了一声:“哥哥。”周若琦瞪大了眼睛,没想到像孟柏衡这样的人,居然会有这般美好的一个妹妹。孟柏衡瞥了周若琦一眼,嘿嘿地笑了两声,似乎有些得意。周若琦“哼”了一声,撇过头去,不理会他。   孟柏衡指着周若琦,对女孩道:“冰洁,这是你未来的嫂嫂。”女孩便盈盈地走到周若琦的面前,甜甜地笑道:“嫂嫂好,我是冰洁。”周若琦无法抵挡冰洁的笑,那样的无邪,那样的纯净,她对冰洁笑了笑,道:“孟小姐,你好。”冰洁却摇头道:“我并不姓孟,我姓徐,徐冰洁。”周若琦觉得疑惑,便想这徐冰洁或许是孟柏衡的表妹什么的。徐冰洁又道:“我是随母亲姓的。”   周若琦恍然大悟。她曾听孟柏衡说起他的身世,这个徐冰洁便是他母亲再嫁之后所生的孩子了。她隐约记得孟柏衡的母亲似乎也是姓徐,这般想来,必然是没错的。   老太太还记得她,拉着她的手,满脸的笑。丫鬟端上茶点,摆了一桌。周若琦端起茶,喝了一口,是熏豆茶,咸津津的,又有芝麻的香味。再看那些点心,玫瑰酥糖、核桃糕、牛皮糖、椒盐桃片、绿豆糕、小云糕、桔红糕、雪饺、芝麻锅巴……都是湖州的名点。老太太坐在周若琦的左手边,徐冰洁坐在她的右手边,孟柏衡坐在她的对面,闷热的夏日,吃着故乡的茶点,周若琦忽然有一种安定的感觉,好像走了很久很远的路,终于能够停歇。丫鬟又端上冰淇淋,老太太怕冷,徐冰洁体弱,都由周若琦一人吃了。   说到婚礼上的伴娘,周若琦犯了难。当女学生的时候,她是有过几个朋友的。那时是小女生心态,需要几个闺中密友,时时聚在一起,讲讲闲话,闹闹别扭的。可后来家庭发生变故,她辍学去当了舞女,便与那几个女孩断了联系,有时在路上碰见,也只是把头扭向一旁,装着没有看见。如今她要结婚,忽然去请她们来当伴娘,实在太过突兀。   想来想去,也只能让自己的妹妹来当伴娘。不要周若璇,她讨厌周若璇,厌恶到了极点。周若瑛年纪是小了点,打扮起来,不像是伴娘   ,而像是花童。花童就花童吧,总比没有伴娘来得好。周若琦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孟柏衡,他一听,便笑了,道:“你以为结婚是玩过家家呢?难道你没有小姐妹愿意当你的伴娘?”   周若琦不得不承认自己做人实在是失败。她的生活里,居然没有朋友,一个都没有。略微一个说得上话的,居然是政府特务,失去了情人,半疯了。她并不觉得悲哀,没有朋友又如何,她照样活得好好的,不挨饿,不受冻,这就够了,人活着不就是为了生存下去。   孟柏衡见她不语,便把头撇向徐冰洁,微笑道:“冰洁,有没有当过伴娘?”徐冰洁摇了摇头。孟柏衡又笑道:“想不想当你嫂嫂的伴娘?”徐冰洁笑了,点了点头,又转头问周若琦道:“嫂嫂,我可以吗?”周若琦笑着点了点头,道:“当然可以。”她趁老太太和徐冰洁没注意,狠狠地瞪了孟柏衡一眼,气他没经过她的同意,便让徐冰洁当伴娘。他朝着她,露出牙齿,嘿嘿一笑。   徐冰洁感动得几乎落泪,握住周若琦的手,细声细气道:“嫂嫂,我一定会做好,不给你和哥哥丢脸。”周若琦笑得尴尬,心里想,不就是一个伴娘,说得这般严重,真是没见过世面。她觉得徐冰洁有些小题大做,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实在是太过娇气。   婚礼的那一日,周若琦觉得徐冰洁比她自己还要紧张激动。反而是她安慰了徐冰洁,让她镇定,又说了许多鼓励的话。随着音乐声,走进婚礼会场的时候,她看见了傅子谦。请帖是她让周若璇送给他的,她要让他看看,她嫁得有多好。失去了她,是他的损失,而失去了他,她拥有得更好。   他坐在那里,略带忧郁,整个人都笼罩在阴影之中。她看着他,忽然觉得心痛,他英俊的容颜就那么枯萎,憔悴下来,散落了一地。周若璇坐在他的身边,从年龄上看,两个人差了许多,神态表情都是两个极端。周若琦原是带着满腔的恨,可看到这一幕,不由得心生同情。她到底在同情什么,其实她也不清楚,是在同情他们,亦是在同情她自己。   婚礼在教堂举行,极为洋气。当牧师问两人是否愿意的时候,她望着孟柏衡的眼睛,忽然很想哭泣。他给她戴上戒指,沉甸甸的钻石,确实是过大,反而显得笨重。她说出“我愿意”三个字的时候,几乎是带着哭腔,脑海里浮现的,都是过去一幕幕心酸的场景。他俯□子,亲吻她的唇,动作是那么轻柔,仿佛会碰疼了她。台下一片轰隆的掌声,因为有不少乾帮子弟的缘故,掌声格外响亮。   晚上的洞房,是没有人敢来闹的。周若琦坐在床沿上,晃着两条腿。穿了一日的高跟鞋,新鞋磨脚,腿早已酸痛。灯光暖暖的,   屋子里笼罩在一层罗曼蒂克的气氛之中。孟柏衡推门进来,他喝了不少酒,略微有些醉。   他在她身边坐下,朝着她笑,将她搂进怀中。他问她:“交换戒指前,我听见你的声音,好像快要哭泣。你是在难过吗?因为嫁给了我的缘故。”她靠在他的胸膛,感觉踏实,微笑道:“我是在高兴。因为嫁给了你的缘故。”他用手托住她的下巴,低下头,吻了吻她,又道:“我会待你好的。”   他的吻落下来,印在她的额头、眼角、耳垂、脖子……一路往下。她被他的气息所淹没,淡淡的古龙水香味,夹杂着烟草味。她倒在床上,任凭他揉捏,仿佛她化成了水,缠绕着他。她的手,紧紧地搂着他,手指划过他的背脊,沾着他的汗珠。她过去总觉得自己是孤身一人的,但今夜,她有他。 ☆、第四十章   天微亮的时候,周若琦醒了一次。房间里光线暗暗的,风从窗外吹进来,夹带些许的凉意。她看了孟柏衡一眼,他睡得很沉,呼吸匀称,嘴角微微带着笑意,似乎是一夜好梦。周若琦凑近孟柏衡,靠在他的身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她觉得安心,再一次睡过去。   待周若琦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孟柏衡已经不在。她心里忽然空了一块,爬起来,揉着一头乱发,茫茫然地盯着他睡过的枕头。孟柏衡推门进来,手里端着托盘,朝她笑道:“醒啦?”周若琦瞥了他一眼,看他穿着睡衣,把早餐端到她的面前,不由得抿嘴一笑,打了一个哈欠,道:“不是有下人么。你怎么亲自干起这些粗话。”孟柏衡把碗碟一一摆好,笑道:“我喜欢。你管得着么。”周若琦端起橙汁,喝了一口,甜甜的,略带酸味,随即笑道:“我如今可是孟太太了,自然管得着。”   话说出口,心里却痛了一下,眼角眉梢立即黯淡下来,嘴角紧紧地抿着。孟柏衡察觉到,便问:“怎么了?”周若琦放下玻璃杯,讪讪地笑了笑,道:“我素来都是半吊子,半吊子学生,半吊子舞女,半吊子电影明星。我怕我这个孟太太,也会是个半吊子。”孟柏衡伸手,把她搂进怀中,微笑道:“我原先只不过是个穷小子,你知道我为何拥有今日的一切吗?”周若琦摇头道:“不知。”孟柏衡笑道:“因为我做事,向来有始有终,绝不轻言放弃。任何事,都是一样。”   周若琦抬起头,看着孟柏衡的脸,深邃的眼睛,就如同猛虎。她的手指划过他的眉毛,轻声道:“我觉得你像是一只老虎。”孟柏衡笑了,“哦”了一声,道:“你怕我会吃了你?”周若琦笑道:“我才不怕呢。我是武松,会打虎的。”孟柏衡低下头,吻了吻她的额头,道:“我觉得你像是一只猫。”她学着他,“哦”了一声,得意道:“是像猫一样温柔吗?”孟柏衡嗤嗤地笑了几声,拍了拍她的头,道:“看起来是温顺,可却藏着爪子,不知何时会忽然窜出来,狠狠地抓人。”周若琦嘟着嘴,白了他一眼,然后乘他不备,在他的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孟柏衡自然是不甘示弱的,将周若琦推倒,亲吻她的锁骨。周若琦被他弄得痒痒的,咯咯地笑着,推他,让他别闹。可是哪里推得动,更何况她并不是真心想推开他。由着他闹了一番,香汗淋漓,沉浸在似梦非梦的快乐之中。   一番云雨之后,周若琦靠在孟柏衡的肩头,轻声问道:“为什么娶我?”孟柏衡的手指划过她的长发,笑道:“不是你让我娶你的吗?”周若琦听出他笑声里的戏诌,是他一贯的   样子,但她知道,他是待她好的。   这样的生活,仿佛是梦境。她的丈夫,自然是不用说的,用不尽的钱财,供她挥霍。婆婆是农村的老妇人,虽然儿子得势,可依旧她依旧是那副朴实的模样,待媳妇如同自己的女儿。小姑子是弱不禁风的少女,大门不二门不迈,整日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与琴棋书画作伴。在这个家里,周若琦是名符其实的女主人,她说一,无人敢说二。老太太和徐冰洁都是只会点头的主,乐得周若琦在那里发号施令。   李妈没有随周若琦来孟家,而是回到了周家,准备跟着周若璇去傅家。周若琦没了李妈在旁,更是没了拘束,日子过得随心所欲,快活至极。从前她觉得日子过得那样快,睡醒就要为一家人的生活而操劳,累了一天,什么都不想做,倒头便睡。眼睛一睁一闭,便是一天,而一天又一天的,时光便飕飕地,像是疾驶的汽车,眨眼便过去了。而如今,一切都放慢了脚步,慢悠悠的,悠闲且愉悦,好像岁月就那么静止了,如同一个美梦,美好画面定格。   虽说是觉得时间慢下来,可周若璇的婚礼还是到了。这个日子就像是一根鱼刺,卡在周若琦的喉咙口。她一直惦记着,日日夜夜,就连睡梦中,就梦见自己站在傅子谦和周若璇的面前,一把抓起傅子谦的手,就那样拉着傅子谦,一起跑出去。   周若琦让裁缝给她做了一件纯白色的旗袍。想着婚礼上,周若璇会穿着纯白色的婚纱,一副纯洁无辜的模样,她要把周若璇比下去。旗袍送来了,她急急地换上,站在穿衣镜前,照了又照。这些日子,她吃得太多,有些发福了,脸蛋圆了些,可看起来气色更好,皮肤弹指可破。她如今是孟太太了,她阔了,她要让傅家的人看一看,她是如何过上好日子的。   从首饰盒里找出一副红宝石耳环,戴上后,还觉得不够。又取出一串珍珠项链,外加两个金镯子。对着镜子照了半天,依旧觉得素,再在头发上夹了一对钻石发夹,与她手上的钻戒倒是遥相呼应。   坐在梳妆桌前,拿着口红,抹着嘴唇。恰孟柏衡回来,推门进来,不由得愣了一愣。周若琦冲着镜子里的孟柏衡宛然一笑,道:“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孟柏衡径直走到她的面前,夺过她手里的口红,沉着脸,问道:“你这是做什么?”她站起来,原地转了一圈,朝他笑道:“打扮自己呀。我打算穿这套旗袍去参加若璇的婚礼,你说,好不好看?”孟柏衡在床沿上坐下,问道:“参加婚礼?难道你收到他们的请帖了?”周若琦怔怔道:“没有……”孟柏衡冷笑道:“既然没有请帖,那你是准备做一个   不速之客了?”   周若琦撇过头去,不让孟柏衡看见她眼里的泪水。他却软了下来,拉住她的手,让她坐在他的身边。他伸出手,将她的长发拢到耳后,轻轻地吻了吻她的脸颊,道:“你要记住,你现在是孟太太,不再是百乐门的那个小舞女。你的男人,是我。也只能是我。”   待到周若璇大婚的那一日,周若琦依然没有收到请帖。她不甘心,打扮得极为艳丽,想要赴妹妹的婚宴。然而走到大门口,便被孟柏衡的手下拦了回来。那些个乾帮子弟,态度极其恭敬,哈药低头的,一口一个“太太”,可无论她如何发作,都不让她踏出孟家大门一步。她恼极了,回到屋里,给孟柏衡打了一个电话,没吼几声,孟柏衡便在另一头挂了电话。她在打过去,接听的都是他的女文员,声音甜甜的,更添了她的气。   索性就拿了几瓶酒,躲在自己的屋里喝闷酒。其实她自己也明白,并不是因为周若璇才如此伤心。说到底,还是为了傅子谦,她气不过,为什么上海滩的女人那么多,他要娶的,偏偏是她的亲妹妹。她苦笑了一声,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一口喝干。这些年来,她出卖尊严,累死累活的,都是为了那个家。周若璇为了这个家做过什么?周若璇吃的穿的用的,哪一个不是她周若琦卖笑挣回来的血汗钱。   这个没良心的周若璇!   周若琦记不清自己到底喝了多少瓶酒。她原是打算每一种酒喝一瓶的,但喝多了,只觉得每一个酒瓶子都是一样的。借酒消愁愁更愁,这话果然不假。酒没能让她忘记那些贫苦的岁月,反而使得她清晰得记起傅子谦的脸。那一张英俊的脸,她曾经是那么爱他。   她哭了起来。原先只是默默流泪,渐渐不能自已,用手捂住脸,呜呜地哭着,到最后,变成嚎啕大哭,也顾不得老太太和徐冰洁会不会听见。她心里有太多的愤慨,积郁了那么多年,无处发泄。顺手拿起酒瓶子,朝着墙壁扔去,哐当一声,砸得粉碎,玻璃掉落一地。   老太太听见声响,让徐冰洁扶着,走到周若琦的房间外。才凑近门,又听见哐当一声,吓得往后退了几步。老太太是旧式妇女,从来都不曾做过什么主,第一任丈夫在世的时候,她听第一任丈夫的,当了寡妇,又乖乖地听话再嫁,面对第二任丈夫,依旧是言听计从。如今来到上海,也只听儿子的。面对这样的情景,老太太退缩了,可心里放心不下媳妇,便推了推女儿,让她去看看她嫂嫂到底如何。   徐冰洁从来都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状况,她的小脸微微泛白,心里是怕极了。但母亲让她去看看,她也不得不硬   着头皮,推门进去。才踏进一步,迎面砸来一只空酒瓶,在她身边的墙上碎裂。她受了惊,哪里敢继续往里走,转身便逃。   待孟柏衡回家的时候,家里已经安静了下来。老太太坐在客厅里,手里拿着念珠,口中默诵着佛经。徐冰洁坐在一旁,微微拭泪。孟柏衡欲问清事情的原委,可这两个人如何说得清,且是不敢多说什么的。   孟柏衡走进他与周若琦的房间,只见一片狼藉。墙上印着酒渍,地上尽是玻璃碎片,桌上竖着横着的,都是酒瓶。周若琦仰面躺在地上,身边有一大滩呕吐物。他将她抱起,替她清洗,换上干净的衣服,又把她轻轻地放在床上。她睡得并不稳,只是醉酒,丝毫察觉不到他的存在,口中不住地念叨着一个人的名字:“傅子谦……”他伸出手,替她擦去眼角的泪水,黯然道:“我知道,你还是爱着他。可是,我却……”他没有说出那两个字。 ☆、第四十一章   周若琦一直睡到正午,她睁开眼睛,见房间已经清理过,整齐干净。桌上的香炉里,点着檀香,香味弥漫整个屋子,令人内心安宁。她坐起来,揉着疼痛的太阳穴,发现自己换上了一件丝绸睡袍。低着头,发了很久的呆,她已经无法想起昨日醉酒后到底做了些什么。   顺着楼梯走下去,听见古琴声,便知徐冰洁又在屋子里摆弄她的那些小情调。周若琦打着哈欠,懒懒地趿着拖鞋,走到客厅,见老太太端着一个砂锅,笑盈盈地走出来。周若琦朝老太太笑了笑,叫了一声:“妈。不好意思,我睡过头了。”老太太把砂锅摆在桌上,笑道:“没事没事。你年轻,难免爱睡懒觉。”一边说,一边把她拉到桌旁,让她坐下。   打开砂锅的盖子,立即闻到一股香味。老太太笑道:“我煮了鱼汤,你吃一点。”周若琦喝了一口,是鳙鱼头,又加了豆腐、冬笋、香菇等配料,味道甚鲜。一连喝了几口,觉得精神渐渐恢复,她知道这是老太太特地为她煮的,用以解酒。其实老太太知道她是宿醉,只是不说,不但不责怪,反而煮了醒酒汤。周若琦不免有些感动,这样的好婆婆,的确难找。   秋老虎,孟公馆四周无一棵大树,竟然连蝉鸣声都没有。老太太在自己的屋里,拖出一个大箱子,整理从乡下带来的物计。周若琦闲着无聊,便蹲在老太太身边,陪她一起整理。老太太翻出几件小衣服,暗灰色的土布,看起来粗糙廉价,她拿着这几件小衣服,叹息了很久。周若琦问:“这些衣服,莫不是柏衡小时候穿过的?”老太太摇了摇头,道:“是我背着丈夫,偷偷给他做的。但那时他已经来了上海,从不回家,一直都没有机会给他。”周若琦听了这话,便觉得心酸,转过头去,见一个盒子,便故意撇开话题,指着那盒子道:“妈,这里面装着什么?”   老太太打开盒子,原来是一副麻将牌。虽不是什么上好的,只是寻寻常常,且是用旧了的,不知被多少双手摸过,已经褪色。老太太感慨道:“好久都没有打麻将。上海虽好,可却没有人能一起打麻将,好像是被关在了笼子里,浑身上下都难受得要命。”周若琦笑道:“妈,你可千万别这么说,柏衡一直期盼着能侍奉在你的身边。不就是打麻将么,算上我和冰洁,便是三个人了。再拉一个丫鬟或是老妈子,就能凑成一桌。”老太太摇头道:“冰洁可不会打麻将。她从小性子就孤僻,不喜欢热闹,天生的小姐脾气。”周若琦笑道:“冰洁有小姐的命,自然带着小姐派头,这可是别人学都学不来的。”   婆媳俩正说着话,一个老妈子来报,说家里来了客人。周若琦下楼,见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两个人,竟是张   璐和韩丹。周若琦笑着走过去,道:“哟,你们俩怎么一块儿来了?”张璐看了韩丹一眼,笑道:“我是不认识这位小姐的。只是方才碰巧,在门口遇见了,才知道我们都是来拜访你的。”周若琦唤丫鬟泡咖啡,自己在沙发上坐下,接过张璐递来的礼物,笑道:“多谢了。”张璐道:“前几日逛街,看到这串项链,觉得你戴着一定好看,便替你买了。”韩丹则在一旁道:“张小姐是来送礼的,我可是来讨债的。”周若琦瞥了韩丹一眼,笑道:“韩老板一定是来兴师问罪,责怪我忽然嫁了人,没法拍那部电影了,对吗?”   韩丹接过丫鬟端来的咖啡,喝了一口,道:“你算是个明白人,也不用我多说什么了吧。”周若琦笑道:“我得付韩老板多少违约金?等柏衡回来,我让他掏钱。”韩丹放下杯子,狡黠地眨了眨眼,道:“难道我缺钱?只是我最近找不到人,能与我一同去舅舅家,陪我舅妈打麻将的。孟太太可否赏脸,陪我同去呀?”   说到打麻将,周若琦便想起了老太太。她亲自请了老太太下楼,在客厅里摆起了麻将桌。老太太有些腼腆,见到陌生人,讪讪地笑着,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倒是张璐和韩丹,左一声“阿姨”,右一声“阿姨”,哄得老太太开心。   四个人,八只手,刷刷地推着麻将牌。周若琦不是第一次打麻将。刚进百乐门的时候,她曾看别的舞女们打过,那是她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女孩,眨巴着大眼睛,什么都不懂。后来自己也学着摸了几把,虽称不上是精通,但也能打上几圈的。只是另外三个人都是麻将桌上的老手,她一连输了好几圈,可输钱也是输得高兴,一点点小钱,对于如今的她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开了电灯,灯光下的麻将牌映着光,就像是一颗颗诱人的绿宝石。周若琦沉浸在绿白色的海洋之中,摸一张,打一张,看着麻将牌筑起来,又看着麻将牌倒下去。她笑着,尖声说着话,神采飞扬。坐在她对面的张璐忽然停下了手中的麻将,站起身来,唤了一声:“孟先生。”   周若琦回转身,见孟柏衡站在她的身后,沉着脸,一言不发。她站起身来,笑吟吟地挽住了他的胳膊,道:“回来啦。”孟柏衡点了点头,笑了笑,道:“吃饭吧。我饿了。”张璐和韩丹都极会看眼色的,赶紧告辞离去。   饭菜早已做好,碗碟摆了一桌。一家人围着桌子,默默地吃着饭。周若琦忍受不了这份沉重,打破沉默,问徐冰洁道:“今日又读了什么书?”徐冰洁柔声道:“哥哥昨天替我买了《紫罗兰》,我今日都看完了,很喜欢里面的一篇《沉香屑》。”周若琦瞥了孟柏衡一眼,对徐冰洁道:“   你以后少跟你哥哥说书里那些文绉绉的东西。他呀,都拿这些去骗女孩子。”徐冰洁红了脸,低下头,用筷子拨着碗里的饭粒。孟柏衡给徐冰洁夹了一块鱼,微笑道:“别听你嫂子瞎说。”   孟柏衡洗澡的时候,周若琦替他把干净的睡袍拿进浴室。他躺在浴缸里,被蒸汽笼罩着,看不清他的神情。周若琦放下浴袍,正要离开,听见孟柏衡道:“以后别叫那些人到家里打麻将。”周若琦转过身,不乐意地说道:“是你妈想要打麻将,我才留她们凑成一桌的。”孟柏衡躺在热水里,淡淡道:“妈想要打麻将,叫家里的老妈子陪她打,不就行了。那么多老妈子,随便叫三个,就能凑成一桌。”周若琦冷笑道:“你不喜欢韩丹,这我明白,毕竟她是吴承浩的外甥女。但张姐可是你的人呀,你是有多喜欢她,无论去哪里都带着她,怎么就不喜欢在自己家里见到她呢?”孟柏衡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我跟璐璐只是朋友,你别多想。”周若琦“哼”了一声,抛下一句:“我才不管你跟她到底是什么关系。”说罢,一甩门,走了出去。   他不喜欢她在家里打麻将,她便去外面打。韩丹邀请周若琦去吴承浩家,陪吴太太打麻将。若是过去,周若琦一定不敢,找出千百种理由,极力推脱。可如今,她是孟太太了,在上海滩,只有别人怕她,没有她怕别人的。   吴太太上了年纪,头发花白,戴着眼镜,走路的时候驼着背。周若琦见到吴太太的时候,忽然想到三四十年后的自己,会不会也是这样一副苍老的模样,容颜衰败,只剩岁月的痕迹。吴太太握着周若琦的手,不住地笑道:“小孟的媳妇这么年轻,真好,真好。”周若琦听吴太太唤孟柏衡为小孟,不由得抿嘴一笑。吴太太见周若琦笑了,便道:“你可别以为我是倚老卖老。虽说小孟现在是出息了,可当初他在浒帮替承浩跑腿的时候,真的只是小孟而已。”   凑齐了四个人,一起坐下打麻将。周若琦坐在吴太太的左手边,韩丹坐在她的对面。另一个贵太太,是浒帮一个头目新纳的夫人,年纪虽然轻,可举手投足都带着世俗的味道,周若琦一眼便看出她曾经的职业。   麻将桌上,吴太太絮絮叨叨地讲起了孟柏衡在浒帮的那段岁月。周若琦含笑听着,忽然觉得孟柏衡当年的日子过得是如此艰辛,她不免有些心酸。可心酸归心酸,手上的麻将牌依旧是停不了的。吴太太盯着周若琦的戒指看了半天,“唔”了一声,道:“看来小孟对你还真是好。”周若琦笑道:“嗨,不过只是一枚戒指而已,花几个臭钱就能买到的,哪里就看得出他对我好。”吴太太笑道:“男人吧,其实都一样。刚娶到手的时   候,把你当宝贝一样疼着。可时间久了吧,就觉得腻味了。男人穷一点,倒还好,可一旦有了钱,就管不住了。什么外室,什么情人,一个接一个的来,可我们又能怎么样呢,还不如吃好睡好,打好手上的麻将牌,那就好喽。”   周若琦心里很不是滋味。吴太太派仆人买了小笼包,且当做下午的点心。周若琦吃了一只,便觉得恶心,无心再吃。韩丹朝她眨了眨眼,微笑着问道:“怎么了?不舒服吗?”周若琦笑了笑,道:“没事。兴许是中午吃得太多,这会儿便吃不下了。”    ☆、第四十二章   周若琦觉得,一定是自己吃了太多食物。自从她嫁给孟柏衡,她所品尝的美食,比过去多了好几倍。似乎每一天都有新的食物,她未曾吃过的,琳琅满目,引诱人的胃。   韩丹瞥了周若琦一眼,笑道:“孟太太最近可是发福了,连旗袍都嫌紧了。”周若琦低下头,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腹,笑道:“可不是,坐下来的时候,就觉得自己肚子上有一滩肉,丑死了。”韩丹摸了一张牌,捏在手里,看了看,又丢了出去,道:“孟太太要不试一试洋装?洋装的款式新,不像旗袍这样,肚子的地方箍得紧紧的。”周若琦说了一句“杠”,把韩丹的那张牌收进来,然后笑道:“可不是,我觉着自己在这样下去,都快把旗袍给撑破了。这些日子,尽长肉了。”韩丹喝了一口茶,道:“我知道有一家服装店,是外国人开的,做的洋装挺好看,推荐你去瞧瞧。”   说起洋装,周若琦便是极为感兴趣的。过去她便喜欢,憧憬着奥斯汀笔下的英国乡村,穿着西式的服装,说着幽默诙谐的话语。如今成了孟太太,但依旧记得当年的喜好。她又想到徐冰洁,正是如梦如幻的年纪,一个少女也该拥有几件洋装,而不是整日待在房间里,与琴棋书画作伴。   走进徐冰洁的屋子,便闻到檀香。青瓷香炉,白烟袅袅上升。徐冰洁坐在雕花大床前,捧着一本书,看得正认真。周若琦笑道:“冰洁,看什么书呢?”徐冰洁抬起头,见是周若琦,微微一笑,道:“不过是李后主的词集而已,看着消磨辰光。”周若琦看了看书架上的书,笑道:“冰洁的书还真是多。”徐冰洁腼腆地笑道:“嫂嫂若是喜欢,尽管拿去便是。”   周若琦邀徐冰洁一同出门去做衣服,徐冰洁沉吟片刻,便答应了。姑嫂二人一起坐车出去,周锋走上前来,替她们打开车门。徐冰洁脸一红,轻声道:“谢谢。”周锋略一迟疑,蹙眉道:“小姐客气了。”   两人订了好几套洋装,量了尺寸,又去西点房卖了糕点,兴致勃勃地回到家里。却见孟柏衡坐在客厅里,一个人默默地抽着雪茄。周若琦把手里的大包小包交给仆人,脱了羊毛罩衫,对孟柏衡笑道:“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孟柏衡瞥了她一眼,问道:“去哪儿了?”周若琦笑道:“我带冰洁去做衣服了,还给你妈买了糕点,刚出炉的。”   孟柏衡站起身,对徐冰洁道:“回屋吧。”徐冰洁应了一声,又看了周若琦一眼,独自上楼。孟柏衡淡淡道:“以后别带冰洁出门乱跑。”周若琦正在把糕点从袋子里取出来,听得孟柏衡这句话,不由得沉下脸,道:“什么叫出门乱跑?我是看你妹妹整日待在家里,怕她闷得慌,才好心好意地带她去   做衣服。那可是外国裁缝,要花我好多钱的,我又不是吃饱饭没事做。”孟柏衡笑了笑,道:“你的钱,还不都是我给的,你心疼什么。”周若琦顿时火冒三丈,可他说的话是事实,她无可辩驳,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把手中的糕点扔在地上,负气上了楼。   吃晚饭的时候,下人敲门,唤她用餐,她只是臭骂了他们一顿,不肯下楼吃饭。一个人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她厌恶孟柏衡,因为她知道他说的是实话。有时候,实话比谎话更伤人。   天色渐渐暗下来。又有人敲门。周若琦大喊一声:“滚。”门开了,一个人探进来。周若琦抓起身边的枕头,朝着门口砸去。只听得“哎呦”一声,人影一晃,枕头落在地上。孟柏衡捧着托盘,朝她笑道:“幸好我躲得快。”周若琦扑在枕头上,把头瞥向一旁,不理睬他。   孟柏衡把托盘摆在桌上,走到床边,打开床头柜上的台灯。屋子里顿时有了光,笼罩在一层昏黄的气氛之中。他拿起床头柜上的书,翻了几页,笑道:“都怪我,在家的时间太少,使得你太过寂寞,只能看这些书解闷。”周若琦翻身过来,问道:“这些书怎么了?只有你妹妹能看书,我就不能看书?”孟柏衡笑了笑,把书上的字念出来:“晓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周若琦打断他,道:“不过是李煜的词而已,况且这是你妹妹借给我看的。”孟柏衡凑近她,笑道:“这沉檀二字,指的是古时候女子涂唇的胭脂。”他伸出手,轻轻拂过她的唇,吻了下去。   周若琦任他吻着,忽然又推开了他,嫌弃道:“去去去,刚才还对我那么凶,现在却来讨好,没门。”孟柏衡从背后抱住了她,微笑道:“方才是我不对。今日我与龚嘉诚闹了一场,吃了些亏,心情不好。”周若琦冷笑一声,道:“你心情不好,却把气撒在我身上。你当我是什么?出气筒?”孟柏衡吻了吻她的脖子,笑道:“我这不是跟你道歉了么。”周若琦低下头,看着自己手指上的钻戒,忽然问道:“为什么?为什么我说让你娶我,你便娶我了呢?”孟柏衡放开她,站起身,走到一旁,道:“说实话,是因为你简单。你所要求的,就是钱。而我所拥有的,偏偏也只有钱。”周若琦沉默了一会儿,点头笑道:“你说得很对。”   孟柏衡把饭菜端到周若琦的面前,道:“吃一点吧。你没去吃饭,娘和冰洁都担心得要命,怕你身子不舒服。”周若琦捧起碗,漫不经心道:“我觉得你那个妹妹实在是太内向了。整天待在家里,与世隔绝,对她没有好处。”孟柏衡摇头道:“你不懂。这个世道太过混乱。我既然有这个   能力,就要为她创造一个纯净的世界。有我在一天,她便能过一天单纯的日子,与世无争,无忧无虑。”周若琦道:“那嫁人呢?她总归是要嫁人的吧。”孟柏衡沉吟道:“我早就替她物色夫婿人选。我孟柏衡的妹妹,自然是要嫁一个如意郎君。此后,照顾她的责任,便由他担负起。”   周若琦沉默了。有些女孩,天生就被人当做掌上明珠,呵护备至,锦衣玉食。但有些女孩,则被迫直面这个世界,看到那么多的丑恶,被欺侮,被压迫。这鲜明强烈的对比,让她觉得心酸。   其实她常常会感觉到心酸,每当想起过去的事,看见过去那个无路可走的自己。她仿佛站在时间隧道之中,看见那个女孩,手无缚鸡之力,却硬是要撑起一大家子人。她看见那个女孩在哭泣,一个人,躲在黑暗的角落里,无声地哭泣。她走过去,把那个女孩抱进怀里,喃喃道:“别哭,要坚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日历一天撕一张,眨眼之间,又是十一月三十日。周若琦想起去年的今日,她从傅公馆里跑出来,一副失魂落魄的狼狈样,却是要硬装镇定的。去年的她,怎会想到自己居然会嫁给孟柏衡。   孟柏衡替她办了一个生日宴会。周若琦原是不满孟柏衡请了周若璇和傅子谦,但想了想,她能请的人,也只有那么些个。她回了一趟家,亲自把宴会的事告诉母亲和弟弟妹妹们。推门进去,见李妈蹲在院子里,面前放着一大盆衣服。周若琦走过去,唤了一声:“李妈。我回来了。”李妈抬起头来,见是周若琦,赶紧站起身来,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笑道:“大小姐回来啦。”周若琦问道:“李妈,你不是随若璇去傅家了吗,怎么又回来了?”李妈往屋子里瞧了瞧,轻声道:“大小姐,你是不知道。二小姐跟二姑爷的关系闹得很僵。她又嫌我在那里碍手碍脚,便把我打发回来了。”周若琦沉默了片刻,随即笑道:“李妈,孟先生要替我办个生日宴会,到时候,你一定也要来的。”说着,挽着李妈的手,与她往屋里走去。   生日的那天,她穿了新做的洋装,脚上是新的高跟鞋,头发是前几天特地烫卷的,垂在肩上,夹着钻石发夹,在灯光下闪着璀璨的光。来了很多人,大多是孟柏衡的门徒,一个个的,走到周若琦的面前,向她敬酒,唤她:“孟太太。”她举起酒杯,笑了笑,看见自己的钻石戒指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老太太和徐冰洁也来了,两个人坐在一旁,自顾自地吃东西,也没有人敢上前与她们嬉皮笑脸。周若琦喝了几杯酒,脸上渐渐发烫,便走过去,在徐冰洁的身边坐下,笑道:“你哥能让你来,可真是难得。”徐冰洁抿嘴一笑,道:“嫂嫂的   生日,我自然是要来的。”   周若琦见沈晨亮从人群中走来,便微笑着,向他点头致意。沈晨亮才走到近前,徐冰洁便站起来,笑着叫了一声:“大头哥哥。”周若琦一愣,一时间没有明白过来。徐冰洁又朝周若琦笑道:“嫂嫂,你看大头哥哥的头,是不是很大?”周若琦看了看沈晨亮,才注意到他的头比一般人都要大一圈,不由得噗嗤一笑。   原来沈晨亮是徐冰洁的远方表哥,他们二人是自幼相识。当年沈晨亮留洋学医,他的学费都是孟柏衡赞助的。周若琦看他们二人聊天的模样,沈晨亮的眼睛亮闪闪的,神采飞扬,而徐冰洁则依然像平日里一样,无甚差别。她想起孟柏衡曾说,要为徐冰洁物色夫婿人选。眼前这位沈医生,便是不错的。   正在出神,忽然听见有人唤她:“周小姐。”如今大家都称呼她为孟太太,几乎无人叫她周小姐。她回过神来,转头看见傅子谦的脸。    ☆、第四十三章   周若琦曾在睡梦中一次又一次地看见傅子谦的脸,依旧是旧模样,英俊美好。而当他真的站在她的面前,她却有些手足无措。他憔悴了,原来男子跟女子一样,也有容颜衰败的那一日。她看到神情忧郁的他,忽然觉得心痛。   傅子谦微微一笑,道:“孟太太,可否借一步说话。”周若琦瞥了老太太和徐冰洁一眼,见她们只顾着跟沈晨亮说话,而没有在意她。她赶紧随着傅子谦,匆匆地避开人群,推开楼梯间的门,走了进去。   出了大厅,没了暖气,顿时觉得冷。周若琦抱着胳膊,站在楼梯口,抬起头看着傅子谦。她没想到他会来找他,亦不知他会跟她说些什么。傅子谦站在她的面前,低着头,原本高瘦的身子,显得矮了一截。他迟疑了许久,终于开口,道:“孟太太,能不能借我一点钱?”   借钱?周若琦愣了愣,苦笑一声,问道:“你需要多少钱?”傅子谦低着头道:“一千块。”周若琦不由得提高了嗓门:“一千块?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傅子谦道:“我想买套房子,可钱不够,所以打算先租一套。”周若琦想起傅家的那幢洋房,不解道:“你家房子那么大,难道不够你住的?”傅子谦蹙眉道:“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周若琦冷笑一声,道,“我自然是不明白的。而且我也不想不明不白地把这笔款子胡乱给了人。你若不说明白,就别想从我这里借到钱。”傅子谦的脸色愈渐苍白,叹了一口气,道:“若璇在我家过得不快活。我的父母……你是知道的,不太喜欢她。而你妹妹……你也是知道的,脾气并不算好,不肯服软的。平日里略有小摩擦,便是要闹大,吵上好几日。日积月累的,矛盾越来越多,日子也越来越难过,所以我就想搬出来住。”   周若琦听了这话,心里酸酸的。若他当初娶了她,也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吗?她比周若璇会忍,一定会服软,恭恭敬敬地服侍公婆。可是,也不一定,让她吃这永久的亏,她也是不甘愿。周若琦沉默了一会儿,道:“难得你待她这样好。”顿了顿,又道:“算了,不就一千块钱么,改天我让阿锋带给你。”   傅子谦没想到周若琦答应得这么爽快,他看了她一眼,略带激动,连连道:“谢谢。谢谢孟太太。”周若琦觉得自己的胸口仿佛被什么堵住一般,闷闷的,喘不过气来。她勉强笑了笑,转身要走,高跟鞋没踩稳,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傅子谦伸出手,扶住了她,她看见他的眼眸,依旧如同旧日里一般,温柔得如同冬日的暖阳。   楼梯间的门被打开,周若璇走进来,看见傅子谦扶着周若琦,顿时大怒。傅子谦见了妻子,赶紧放开周若琦,对周若璇道:“若璇,不   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解释。”周若璇哪里肯听,大步走上前来,骂骂咧咧:“你们这对狗男女,被我亲眼撞见,还想抵赖?我早就觉得你们之间不对劲,说是分了手,其实还是藕断丝连。”周若琦觉得妹妹实在是无可理喻,用手把发丝拂到耳后,对傅子谦道:“跟她这个蠢货解释什么……”话还没说完,冷不防被周若璇一推,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头撞击在楼梯上,生生地疼痛。从最顶上的一阶,一直摔倒下一楼的平台上,周若琦的后脑勺敲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的眼前一片暗黑,迟钝了许久,才勉强能够看见东西。勉强爬起来,瘫坐在地上,却看见自己的裙子,红红的,湿了一大片。她迟钝地眨了眨眼睛,晕了过去。   不知昏迷了多久,仿佛是一个冗长的梦。在梦里,她回到从前,父亲还在的时候。她依旧是一个天真的女学生,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逐渐的,梦境开始便得模糊,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可又是如此不甘心,不想从梦里醒来。   还是醒了过来。她听见有人在哭,难道她已经死去?缓缓地睁开眼睛,看见四柱床的顶,是她熟悉的,她和孟柏衡的床。又听见有人在喊:“她醒了。她终于醒了。”语气颇为欣喜。她在心里叹息,醒了又什么好,永远睡着才是真正的解脱。   往旁边看了一眼,只见孟柏衡跪在床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她皱了皱眉,轻声道:“痛。”孟柏衡赶紧问道:“哪里痛?”周若琦摇了摇头,其实她也说不清自己究竟哪里痛,只是觉得痛,浑身上下都痛。孟柏衡大叫一声:“沈医生。沈医生在哪里?快叫沈医生。”沈晨亮凑到床边,替周若琦检查。周若琦仰头看着孟柏衡的脸,逐渐觉得心安。   沈晨亮查看了一番,对孟柏衡道:“太太已经醒来,便无性命之忧。调养些时日,便能渐渐好转。至于孩子的事,还是请孟先生亲自告知,较为妥当。”周若琦的脑子依旧昏昏沉沉的,隐约听见“孩子”这两个字,她问孟柏衡:“什么孩子?”   孟柏衡把周若琦抱起来,搂进自己的怀中,让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俯在她的耳边,吻了吻她的耳垂,淡淡道:“你怀了身孕。但从楼梯上摔下来之后,孩子就没了。不要太难过,你还年轻,孩子会有的。”   周若琦心里乱乱的,许久才理出头绪。原来她怀了孟柏衡的孩子,可她却没有发觉。如今知道了,可是孩子却已经没有了。她紧紧地咬住嘴唇,颤抖着,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半响,周若琦咬着牙道:“周若璇!叫周若璇去死!”   她死命地敲着床,把被子捋成一团,又将枕头靠垫等统统砸出去。孟柏衡抱住她,让她镇定下   来。周若琦发泄完了,失去了力气,瘫倒在孟柏衡的怀里。孟柏衡伸手,替她把乱发拂到耳后,柔声道:“我们还会有孩子的。”周若琦抬头看了他一眼,笑了起来,末了,开口道:“鬼才想替你生孩子。”   休养了一些时日,周若琦可以起身下床,缓缓地走动。此次意外,她内伤外伤,身子颇为虚弱。上海的冬天来了,一连阴阴地下了几场雨,湿漉漉的,仿佛没有尽头。终于等到放晴,太阳出来,才让人缓过一口气。   周若琦喝完银耳红枣羹,命下人在阳台上摆了躺椅,懒懒地睡在太阳底下。阳光暖暖的,照在身上,让她觉得安全。过去她是不习惯阳光的,觉得自己是黑夜里的老鼠,苟且偷生。如今与那个世界渐渐远离,便觉察到阳光的好。   她失去了一个孩子。她还未察觉到这个孩子的来临,便失去了这个孩子。其实她并没有想过要替孟柏衡生孩子,她从来都不喜欢孩子。孩子给人带来负担,吵闹不休的,让她想起当年那个贫苦的家。   沈晨亮告诉她,只要她细心调养,应该还能再次怀上孩子。再次……再次是什么时候?   略微有些风,夹带着古琴声,悠扬的,传入她的耳中。是徐冰洁在弹琴,指法娴熟,令人赞叹。周若琦忽然有些羡慕徐冰洁,无忧无虑的,与世无争的,就那样生活着,真好。   孟柏衡推开阳台的门,叼着雪茄,走到周若琦的面前。周若琦闭着眼睛,用手在鼻子前挥了挥。孟柏衡笑道:“你既然不喜欢,我不抽便是了。”说着,把雪茄扔在地上,用鞋子踩了踩。周若琦依旧闭着眼睛,不答话。孟柏衡拿起周若琦身边小桌子上的苹果,咬了一口,道:“过几天就是年三十了。你是想回家去过年,还是留在这里,跟我们一起过年?”周若琦“哼”了一声,道:“我才不要回去看周若璇那张死人脸。我就算没被她摔死,也会被她气死。”   孟柏衡咬着苹果,“唔”了一声,道:“好。”周若琦睁开眼睛,白了他一眼,冷冷道:“我听说你把钱给傅子谦了?”孟柏衡点了点头,道:“当初你不也答应给他么。”周若琦冷笑道:“当初是当初,当初他老婆还没把我推下楼梯。真不该给他这笔钱,就让周若璇跟那两个老古董公婆住在一起,整天吵架,没一天安生日子,迟早家破人亡。”孟柏衡嗤得一笑,道:“家破人亡?你是她的亲姐姐,也算是家人。她若是家破人亡,可不是得把你牵连了。”周若琦“哼”了一声,道:“我无所谓,我巴不得自己从来都没这样一个妹妹。”孟柏衡靠在阳台的栏杆上,眺望着草坪,淡淡道:“那日你喊着要她去死。但若我真的弄死了她,说不定你又会来找我拼命。”   周若琦听了这话,无言以对,站起身,披上披肩。她见孟柏衡站在那里,紧紧蹙着眉,便走到他的身边,与他并肩而立。她望着枯黄的草坪,问道:“为什么你不在院子里种树?是怕有人躲在树上,乘机取你的性命吗?”孟柏衡转过头,朝周若琦笑了笑,不答,咬了一口苹果,转身离去。 ☆、第四十四章   这是周若琦在孟家度过的第一个春节,1944年来得这样的缓,她觉得自己在孟家这个温暖的窟窖里匍匐了太久,渐渐地皮肤松弛,整个人变成了一滩软泥。她对着镜子,发现自己的眼角多了几丝皱纹,不由得想起了“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句话。   年夜饭,菜肴摆了满满一桌,可坐在桌边吃的人,却只有四个。偌大的饭厅,暖气很足,却显得空荡荡的,就算有孟柏衡坐镇,也仿佛底气不足。老太太是喜欢热闹的,而今年又多了一个人,她笑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地给周若琦夹菜。   周若琦用筷子扒拉着碗里的菜,有多半是她不爱吃的。过去穷,时常饿肚子,有什么便吃什么,从不挑剔。可如今她有钱了,被孟柏衡惯出了坏毛病,渐渐挑食。她瞥了徐冰洁一眼,见徐冰洁端坐在那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菜,不免有些腻味。孟家的仆人们都喜欢徐冰洁,称赞徐冰洁温婉似水,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而周若琦则出身贫苦,性格暴躁,动不动便发火。徐冰洁的一举一动,都令周若琦觉得腻味,徐冰洁的宽容大度,都令周若琦觉得虚伪。   徐冰洁似乎察觉到了周若琦的目光,抬起头来,朝着周若琦微微一笑。周若琦赶紧笑了笑,道:“今天过年,让你哥哥给你一个大红包,好好压压岁。”徐冰洁低头笑道:“哥哥平日里给我的钱已经足够多,我都用不完。”周若琦心想,你天天待在自己的屋子里不出去,自然是不需要用钱的。老太太在一旁笑道:“她都这么大了,哪里还需要压岁钱。”孟柏衡喝了一口酒,笑道:“自然是要给的。”   正在说话,一个仆人急匆匆地推门进来,跑到孟柏衡的耳边,俯□子,轻声耳语。孟柏衡原先脸上还带着笑意,顿时神情严肃,放下筷子,起身道:“我到书房去一下。”说着,转身离去。   周若琦陪老太太和徐冰洁说笑了一番,逐渐地,场面冷了下来。西洋钟的钟摆嗒嗒地摇摆着,时针分针走到了整天,当当当地敲了七下。周若琦夹了几筷菜,心里惦记着孟柏衡,等了许久,都不见他回来,又见老太太和徐冰洁也是一副担心的模样,便笑道:“我去瞧瞧他,大过年的,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才走上楼梯,便见孟柏衡带着几个人,从书房出来。他见周若琦靠着扶手站在那里,便对她道:“我出去一趟,不必等我了。”还没等周若琦回答,便匆匆从她身边走过,一边走,一边对他身后的一个矮个子男人道:“任涛,你去通知其他的弟兄们。”   矮个子男人使劲地点头,紧紧地跟在孟柏衡的身后,一副奉承听话的模样。   周若琦觉得任涛有些面熟,但又想不起在何时何地见过他,兴许她和孟柏衡的婚礼上,兴许是在孟柏衡为她办的宴会上……她忽然想了起来,很久之前,在百乐门,任涛是她的客人,她陪他跳过舞,他还炫耀着孟柏衡递给他的雪茄。   回到饭厅,把孟柏衡出门的事告诉了老太太和徐冰洁。老太太叹了一口气,似乎是很失望的模样。徐冰洁在一旁微笑道:“妈,哥哥有急事,不然也不会这么急着出去。有我和嫂嫂陪你过这个年,不就已经很好了么。”老太太点头道:“好是好。只是我担心的,是你哥哥,总觉得心里不安,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   周若琦懒得与老太太多说话,也不喜欢看徐冰洁那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早早地便回到自己房里,洗了澡,睡在床上,翻着电影杂志。窗外的夜空中,绽放着绚丽的烟花,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着。年年都一样,一样的烟花,一样的爆竹,只是心境不同了,看出去的人和物,倒是带了几分新。   这一夜,孟柏衡没有回来。周若琦翻来覆去的,被爆竹声扰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勉强睡去。大年初一,也没有人上门拜年,就连平日里那帮溜须拍马的,也不见踪影。周若琦心里隐约觉得奇怪,可又说不出哪里奇怪。她与老太太和徐冰洁相对坐着,桌上摆着山核桃、杏仁、松子、榛子、瓜子、以及各类蜜饯,三个人吃了一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一天的时间便那么过去了。当晚,孟柏衡依旧没有回来。   年初二照例是回娘家拜年的日子。周若琦更衣打扮,将礼物查看了一番,只等孟柏衡回家,陪她一起去娘家。她等了一会儿,逐渐沉不住气,拿起电话,便拨通孟柏衡办公室的号码。   没有人接电话。周若琦恼了,扔掉听筒,踩着高跟鞋走到门厅,大声唤道:“阿锋!阿锋!”周锋从门外走进来,躬身问道:“夫人,有什么事?”周若琦道:“孟先生这几天究竟去哪里了?”阿锋低头道:“不知道。”周若琦看着周锋的冰块脸,更加窝火,想到自己要一个人回娘家,不得不忍受周若璇得意的模样,便抓起一旁架子上的花瓶,一把扔在地上。   哐当一声,花瓶被砸得粉碎。   “哟,孟太太怎么发这么大的火?”孟柏衡叼着雪茄,从门外走进来。周若琦一见孟柏衡,刚想骂人,却看他一副憔悴的模样,双眼布着血丝,肿着两个眼袋,身上的衣服也是年三十晚上穿出去的那一套。她问他:“这两天你去哪儿了?”孟柏衡笑道:“不过是出去办了点事,犯得着你发这么大的火吗。”周若琦跟在他的身后,道:“我不是气你出   去办事,而是今天大年初二,我得回娘家拜年。你答应过的,却到现在才来。”她见他要上楼,又道:“你还上楼做什么?快随我回去。”孟柏衡走了几阶楼梯,转过身来,对她笑道:“我的夫人,你难道希望我浑身散发着臭气,穿着这套皱巴巴的衣服,陪你回娘家?至少也等我洗个澡,换了衣服吧。”   周若琦只能在沙发上坐下,等孟柏衡下楼。她打开收音机,磕了几颗瓜子,觉得那些电台的节目无非是顺应过年的气氛,实在是无聊。随手调了一个台,正在播放新闻,她这些日子都在家里,极少出门,便坐下来,想听一听市面上发生的事。听了几条新闻之后,忽然听见龚嘉诚的名字,她赶紧调大音量,只听得播音员道:“枪战之后,龚嘉诚落水失踪,目前下落不明……”   枪战?周若琦的手心变得冰凉,心里猜想着孟柏衡是否也参与其中。正在出神,没有察觉到孟柏衡已经下楼,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吓了她一跳。他嗤嗤地笑道:“发什么呆呢,走吧。”   到了周家,见周若璇和傅子谦正与周太太一起磕着瓜子,说着闲话。周若琦白了周若璇一眼,并不搭理,径自走到周太太面前,把礼物递给周太太,笑道:“妈,这些都是柏衡买的。”周太太收了,又请他们坐,拿着热水瓶,给他们泡茶。   周若璇磕着瓜子,熟练地舔进瓜子仁,把瓜子皮噗地吐在地上。周若琦白了周若璇一眼,皱了皱眉头。周若璇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兴致勃勃地讲着她与傅子谦新租的公寓,神采飞扬,一副得意的模样:“那套公寓是我亲自去看过的,面积大,地段好,只是价钱贵了一些,不过有子谦在,一切都不成问题……”   周若琦喝了一口茶,心里鄙夷,傅子谦的钱还不是向孟柏衡借的。她瞥了傅子谦一眼,见傅子谦的脸渐渐泛红,便知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傅子谦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实在无法忍受,便站起身,苦笑道:“我到院子里去散散步。”说罢,调头边走。周若璇看着傅子谦的背影,对周太太道:“神经兮兮的,这么冷的天,散什么步。”   周若瑛和周辰围在周若琦的身边,抢着跟她说话。周若琦难得回来,看见弟弟妹妹,也是欢喜得很。陪着他们俩说了一会儿话,再抬头看孟柏衡的时候,发现孟柏衡已经不在。她疑惑地站起来,恰周太太拿着热水瓶过来,给茶杯添水。周若琦便问:“柏衡呢?妈,你可曾看见他?”周太太摇了摇头,道:“兴许是上二楼去了吧。”   周若琦心里想着孟柏衡没事找事地去二楼做什么,便离了周若瑛和周辰,顺着楼梯,走到二楼上去。才走   过一间房间,便听见里面传来周若璇的声音:“我真不明白,周若琦有什么好?她是做过舞女的,为了钱,不知道干过什么龌龊事。以前我还跟妈讨论过,兴许周若琦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   周若琦顿时火冒三丈,想要推门进去,却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你姐姐当然不如你这般冰清玉洁。”   周若琦立即认出了,这是孟柏衡的声音,带着他习惯的戏诌的笑。她愣在门外。 ☆、第四十五章   “我很不明白,难道你是真的爱我的姐姐?”周若璇装出娇滴滴的声音,可在周若琦听来,却是极为刺耳,“其实,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是那样的好,从此之后,我的心里便只有你,日日夜夜的,只是想着你。”   孟柏衡呵呵笑了两声,道:“我还以为你朝思暮想的那个人,是你的丈夫。”   “我的丈夫……是他非要娶我,追求得厉害,我也没办法。”周若璇柔声道,“而且,我看到你娶了我的姐姐,心里难过……”   听见脚步声,不知里面的两个人在做些什么,紧接着又听见床发出吱呀一声。周若琦顿时产生无限遐想,恨不得立即推门进去,将他们抓个正着。她听见周若璇的声音:“只要你一句话,我便和子谦离婚,成为你的女人。”   周若琦气得浑身打颤,她的亲妹妹,居然背着她跟她的丈夫厮混。   “你可以离婚。”孟柏衡慢悠悠地说道,“但我不会要你。你姐姐比你干净千百倍。”   门开了,孟柏衡从屋里走出来,见周若琦站在门外,也是一愣。周若琦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然后对他报以一笑。孟柏衡也是一笑,伸出手,搂住她的腰。周若琦看见周若璇站在屋里,脸色惨白,低着头,不敢朝门口看。她便对孟柏衡道:“稍等片刻。”然后走到屋里,对周若璇道:“好妹妹。   周若璇抬起头,勉强一笑,却挨了周若琦一记耳光。周若琦一巴掌打下去,顿时觉得手心发麻,在看周若璇的脸,已经变得红肿。周若琦冷笑一声,道:“贱人,以后再敢抢的我东西,我对你不客气。”说罢,回转身,挽着孟柏衡的胳膊,便往楼下走。   孟柏衡看了周若琦一眼,嗤嗤地笑道:“不放心我,所以来寻我?”周若琦白了他一眼,道:“你少得瑟。”她一边说,一边从楼梯上走下去,又道:“若不是你偷腥,怎会跟周若璇到楼上来?背着别人,不知道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孟柏衡跟在她的身后,笑道:“的确是背着人,可究竟做了什么事,你在门外也偷听了不是。”周若琦转过头,瞪了他一眼,脚下踩空,差点摔下去,幸好孟柏衡及时扶住了她。她站稳脚步,一把推开他,自顾自下了楼。   李妈正在炒菜,周太太在一旁看着,见周若琦下楼,便唤道:“叫你弟弟妹妹准备吃饭。”周若琦摆了摆手,道:“我不吃了。”周太太走出厨房,问道:“难得回来一趟,怎么能不吃饭就走了呢。”周若琦挽起孟柏衡的胳膊,笑道:“柏衡有事,不能耽搁的,必须要走了。”周太太便点头道:“那好,下次来,是一定要吃了饭再走的。”   走到院子里,孟柏衡乘周太太没注意,便朝着周若琦眨了眨眼,低声道   :“明明是你要走,非得赖在我身上。”周若琦白了他一眼,道:“难不成我要跟妈说,你的宝贝二女儿勾引你大女儿的老公,所以你大女儿实在无法当着你二女儿的面吃下饭。”恰周太太朝他们看过来,周若琦赶紧笑了笑。   傅子谦正站在院子里,盯着一株梅花发呆,见他们走出来,便道:“怎么?要走了?”周若琦很想把周若璇的所作所为统统告诉傅子谦,期盼着他们夫妻反目,闹得不可开交,但她终究还是忍了,朝傅子谦微微一笑,道:“再会。”   与孟柏衡并肩坐在车子里,周若琦把头撇向车窗外,依旧是忍着气。孟柏衡看她这副模样,也是好笑,拍了拍她的手,道:“还生气呢?”周若琦甩开他的手,道:“不要你管。”孟柏衡笑了几声,又道:“其实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那个宝贝妹妹,她的为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我在很久之前,便建议过你,把她送到国外念书,省得她这里惹事,可你又偏偏不听。”周若琦回转头,盯着孟柏衡道:“当日你又不把原因告诉我,我怎会知道你的用意?我还以为你是捉弄我,故意这么说,要我多花钱罢了。”孟柏衡笑道:“这是你们家的事,我说了这一句,便已经是多事,怎可再多说什么。”   到了家,才进门,一个老妈子便迎上来,接过周若琦脱下的大衣,道:“太太,方才韩小姐打电话来找过你。”周若琦点了点头,继续往里走,却见孟柏衡换了件衣服,戴了帽子,像是要出门的样子。她唤住了他,问道:“难不成你又要出去?”孟柏衡笑道:“出去转转,马上回来的。”周若琦大步走到他的面前,拦住他,道:“大过年的,你天天死在外面,算什么意思?今天是说好陪我回娘家的,我提前回来,可不是让你继续出去鬼混的。”孟柏衡呵呵一笑,道:“是你自己说的,因为柏衡有事,所以要先走一步。”说罢,一闪,绕过她,走了出去。   周若琦一把抓起一旁架子上的花瓶,朝着孟柏衡的背影砸出去。花瓶落地的时候,发出碎裂的声响,孟柏衡停住了脚步,愣了愣,却没有回头,依旧往外走去。周若琦气鼓鼓地走到客厅里,坐在沙发上,拿起电话机,拨了韩丹家的号码。   “喂。”韩丹的声音在电话的另一头响起,“哦,孟太太呀。其实我也没什么事,只是大过年的,闲得无聊,想找你一起打麻将。”   周若琦正在气头上,恼孟柏衡不顾她,她也不必顾着孟柏衡,便一口答应:“好。我马上就来。”挂上听筒,见老太太由丫鬟搀着,颤巍巍地走过来。老太太赔笑道:“这是怎么了?大过年的,砸东砸西的。”周若琦用手抚了抚头发,站起身来,笑道:“没什么。   过年么,碎碎平安。”说罢,拿了手提包,踩着高跟鞋走了出去。   刚下汽车,韩丹便迎了上来,挽着周若琦的手,带她往里走。周若琦感觉到韩丹身上的冷气,摸了摸韩丹的手,叫道:“哎呀,韩老板,你的手怎么这么冰?”韩丹笑道:“孟太太大驾光临,我自然是要在门口迎候的。”周若琦在心里暗笑,韩丹所为的,应该另有其人。   在走廊上,便听见屋里传出的洗牌声。麻将牌相互碰撞着,发出哗啦哗啦是声响,仿佛是流水一般。一间大屋子里,摆了好几张麻将桌,坐在那里打麻将的,都是衣着华丽的摩登女子。韩丹拍了两下手,让她们停下来,然后笑道:“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孟太太。”周若琦是不认得她们的,只是微笑着点头。韩丹向她介绍了几位,不是吴承浩手下头目的夫人,便是电影圈的女明星。   寒暄了片刻,便在麻将桌旁坐下,伸出手,摸着滑溜溜的麻将牌。周若琦与韩丹同桌,另两位,一个是女明星潘颖秀,一个是丁太太。周若琦只要一打麻将,便觉得快乐。麻将桌上有输有赢,全凭自己的手气。手气时好时坏,就像是人生。麻将牌打坏了,是可以推倒,重新来一局的,可人生,坏了一局,便没有下一局了。   潘颖秀的嘴唇涂得红艳艳的,就如同她的手指甲,一样的鲜红。她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抚着麻将牌,笑道:“我前几天陪沈老板去乡下,你们猜,我看到谁了。”韩丹笑道:“别跟我们打哑谜了,我们可猜不出。”潘颖秀笑道:“我呀,看到吴晓珺了。想当年她仗着龚嘉诚,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可没少受她的气。可如今,就是一个疯女人,穿得破破烂烂的,就睡在泥地里。自从那件事之后,她算是毁了。我原以为她是装疯,没想到是真的疯了。我这个人呀,也是太过于心软,看不过去,便让驾驶员给她买了一个包子。她狼吞虎咽的,好像几天都没吃过东西一样。”   丁太太摸了一张牌,道:“说到龚嘉诚,也真是可笑。年前,丁先生见到他,他还威胁丁先生,非得与丁先生为难。谁知才几天呢,连自己的命都丢了。”说着,她瞥了周若琦一眼,抿嘴笑道:“这还都得感谢孟先生。要不是孟先生出面,除掉了龚嘉诚,丁先生这会儿依旧是忐忑不安呢。”周若琦笑道:“这与孟先生有什么关系?都是丁先生自己福大命大罢了。”丁太太赶紧道:“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如今在上海滩,谁不知道大年三十那天晚上,孟先生与龚嘉诚火拼的事。乱枪打死龚嘉诚,抛尸在河的人,可是孟先生呀。”   周若琦一时之间没有回过神来,愣住那里,连麻将牌都忘了打。韩丹在一旁见了,赶紧笑道:“   孟太太有些乏了,我送孟太太回家。”说着,把周若琦扶了起来。周若琦脑子里想着年夜饭时,孟柏衡忽然外出的事,再加上方才丁太太的那番话,必定是孟柏衡杀了龚嘉诚不假。   韩丹扶着周若琦上了汽车,对周锋道:“开车吧。”周锋冷冷地看了韩丹一眼,发动汽车,缓缓地开了出去。周若琦定了定神,心想,不过是孟柏衡杀了一个人而已,她早知孟柏衡的身份,知道他手上沾了那么多人的血,她应该习惯才是。这么惊讶,反而倒是与孟太太的称呼不符,失了气派。   因为是年初二,还在正月里,马路上大多数商家都是关着的,行人稀少,大家都在家里过年。平日里热热闹闹的马路,一下子少了那么多人,更显得冷清。韩丹忽然指着马路边,对周若琦道:“孟太太,你瞧,那不是孟先生吗?” ☆、第四十六章   孟柏衡从一个小巷子里走出来,抱着一个□岁的小女孩,脚步匆匆。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女子,低着头,手里提着一个皮包。周若琦认得她,是张璐。三个人走到马路边,孟柏衡打开车门,让小女孩上了车,又接过张璐手中的皮包,让张璐上车,这副相处融洽的样子,仿佛是温馨的一家人。   周若琦咬了咬牙,想要下车去问个究竟。但韩丹拉住了她,劝道:“别冲动。撕破了脸,对大家都没好处。”周若琦冷笑道:“不要脸的人是他,我又没有做错。”韩丹笑道:“你看看那个小姑娘,可不是刚生的,想必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是这几年的事。你这般冒冒失失地闯进去,若真是惹恼了孟先生,离了婚,还不是你吃亏。”周若琦细想一下,亦觉得韩丹这番话说得有道理,只得忍了这口气。   回到家里,径直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把手提包扔在床上。周若琦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心里盘算着,觉得自己确实不该跟孟柏衡闹翻。她过去太蠢了,只看着眼前的事,对于他,她几乎什么都不了解。她知道他有一所银行,其他的,她一无所知。若真到了那一日,要跟他离婚打官司,她必须事先做好准备。   一个人裹着大衣,在房子里转了一圈,把贵重的物品,在心里过了一遍。顺着楼梯,走到阁楼上,见铁将军把门,便把掌管钥匙的老妈子叫了来。周若琦命老妈子开门。老妈子迟疑了一会儿,道:“孟先生说了,这间屋子,谁都不许进去。”周若琦冷笑一声,道:“这是我的家,我想要进去,没人拦得住。你不给我钥匙,也成,我去寻个开锁匠,或是命人砸了这锁,孟先生也不会怪我。”老妈子瞅了周若琦一眼,无法,只得替她开了门。   周若琦拉亮电灯,走进阁楼,见里面堆着些许大木箱。她走过去,打开一只木箱,只见满满的,是一些发黄的旧书。拿起一本,翻了几页,似乎是古籍之类的,她看不太懂。再打开其他的几箱,也是同样的古籍。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轻轻咳嗽了一声,她原以为孟柏衡会在这里藏着什么值钱的金银珠宝,没想到却是一屋子不值钱的旧书。   半夜的时候,孟柏衡回来,怕吵醒周若琦,便没有开灯,轻手轻脚地爬进被窝。周若琦并未睡着,只装着被他吵醒的样子,嘟囔了几声,推了他一把,喃喃道:“冷冰冰的身子,离我远一点。”说着,顺势把手里的汤婆子塞给了他。孟柏衡在黑暗中笑道:“坏东西,装睡呢。”   周若琦翻过身去,没有答话,她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深深吸了一口气,道:“话说,阁楼上的那几箱旧书是做什么用的?都已经那   么旧了,况且你又不看书,白白放着,占了地方,还不如卖给旧货商。”孟柏衡笑道:“你可知那些旧书值多少钱?就算把这套房子卖了,都抵不过一箱子旧书。”周若琦“哦”了一声,又听孟柏衡道:“这些都是古籍,是我的一个朋友苦苦收集的,是瑰宝。”周若琦冷笑道:“既然是瑰宝,怎么就那样送给你了。”孟柏衡道:“我只是暂且替他保管而已。他有一座藏书楼,怕日本人抢走这些古籍,所以拆散了,将其中一部分送到我这里,让我好好保护,等日本人走了,再交还给他。”周若琦冷笑道:“等日本人走了?日本人究竟什么时候才会走?”孟柏衡叹了一口气,道:“快了。依我看,形势每天都在变,日本人没几天好日子过了。”   过了正月,各行各业都恢复了正常运转。周若琦坐车去了孟柏衡的银行,一进门,便有职员上前问好,一句一个孟太太,她听了,心里极为得意。她微笑着,向那些职员们点头致意,然后朝孟柏衡的办公室走去。   孟柏衡正在与人谈生意,见周若琦忽然来了,也是一愣,随即笑问:“你怎么来了?”周若琦踩着高跟鞋走进去,笑道:“难道我不能来?”孟柏衡笑道:“若是连孟太太都不能来,那上海滩还有谁能来?”一边说,一边走到周若琦的身边,伸出手,搂住她的腰,向那些人介绍道:“这是我的太太。”   周若琦坐在一旁,听着他们谈论生意的事。其实她有大半都是听不懂的,但依旧装着能听懂的模样,面带微笑,微微点着头。待客人起身告辞,她便与孟柏衡一起,将他们送到门外。   孟柏衡低头朝她看了一眼,笑道:“你又在打什么主意?”周若琦眨了眨眼,问道:“没什么呀。就是来瞧瞧你。”孟柏衡伸出手,拍了拍她的头,笑道:“你的眼珠子一转,我便知道你那双爪子要伸出来。说吧,要什么?钱?”周若琦见他说穿了,也便不再装样子,索性就直截了当,道:“你到底有多少家产?”孟柏衡听了这话,哈哈大笑,倒是把周若琦窘得满脸通红。   “多少家产?”孟柏衡想了想,笑道,“我也算不清自己到底有多少家产。”周若琦问道:“除了这银行,你还有什么?”孟柏衡点燃了一支雪茄,吸了一口,道:“卷烟厂、棉布厂、赌场、当铺……太多了,一时之间怎么说得清楚。”周若琦暗喜,拉着孟柏衡的手,撒娇道:“你带我去瞧瞧,好不好?”孟柏衡朝她一笑,道:“改日吧,今天恐怕是不行了。”周若琦撅嘴,嗔道:“这是为什么?难道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孟柏衡叼着雪茄,笑道:“因为今天我约了傅子谦。”   r>  听得傅子谦的名字,周若琦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在沙发上坐下,冷冷道:“你去见傅子谦做什么?”孟柏衡在她对面坐下,架着二郎腿,懒懒道:“我也不想见他。只因为他说要到内地去,却没有路费,所以要向我借钱。”周若琦一下子跳起来,想要骂,又见孟柏衡一脸坏笑,只得忍了,勉强笑道:“我要回娘家一趟。”   周太太正在抹眼泪,见周若琦进来,赶紧低下头,擦干脸上的泪。周若琦最烦见到母亲哭泣,皱眉道:“刚出了正月,哭什么,也不怕晦气。”周太太赔笑道:“因为你妹妹要去内地,所以我不免有些担心,怕她照顾不好自己。”周若琦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几口,问道:“你担心什么?难道你不跟她一起去?”周太太道:“唉。姑爷的钱原本就不多,带你妹妹去,已经是艰难,哪里还顾得上我们。”周若琦冷笑一声,道:“她当初不是说得信誓旦旦的,要我与这个家脱离关系,不许我跟你们来往。如今她有了一个好丈夫,要跟着他去内地了,把你们孤儿寡母扔下来,让你们靠什么过活?”   周太太脸上的皱纹都凝结成一团,坐在那里,手足无措,愣愣的,不知该说些什么。周若琦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把茶杯往桌面上重重的一摆,站起身来,便往外走。周太太跟着她的身后,喃喃道:“其实你不用管我,我自己过自己的。只是若瑛和辰辰,他们还要念书……”周若琦不耐烦,打断周太太的话,道:“你放心,你们的钱,我都会给你们的。”   出了院子大门,便见傅子谦和周若璇朝这里走来。周若琦径直从他们身边走过,看都不朝他们看一样,沉着脸,只顾匆匆行路。她听见身后传来周若璇的声音:“妈妈,子谦好能干,把我跟他的路费生活费都筹备妥当了……”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惊异这世上居然还有这么不要脸的人,而那个人偏偏是她的妹妹。   回到家里,孟柏衡已经在了,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见她进屋,他便放下手中的报纸,笑道:“怎样?与旧情人依依惜别了一番吧?”周若琦没理睬他,回到屋里,在化妆桌前坐下,对着镜子,取下耳环。孟柏衡走到她的身后,看着镜子中的她,仿佛觉得很有趣似的。周若琦把耳环放进首饰盒,转过身来,对孟柏衡道:“既然你有那么多厂,那你就给我几个。”孟柏衡笑道:“你想要做什么?”周若琦道:“做什么?当然是赚钱。我需要钱,很多很多钱,用不完的钱。”   孟柏衡在她面前蹲下,握住她的手,道:“你现在不是已经有钱了吗?这些钱,你一辈子都用不完,你还在害怕什么?”周若   琦拼命地摇头,道:“那是你的钱,不是我的。我需要有真正属于我自己的钱,那样我才觉得安全。否则,有朝一日你抛弃了我,我依旧是一无所有。那时人老珠黄,连做舞女都没人要。”孟柏衡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点头道:“也罢,就随你吧。我先给你一家丝绸厂,你没有做生意的经验,先试一试。”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这批古籍的故事,请见拙作《柘枝引》。 ☆、第四十七章   得到丝绸厂,周若琦兴奋得一个晚上都没睡着。翌日一大早,她便起床,梳洗打扮,准备去丝绸厂。孟柏衡躺在床上,笑着望着她,见她站在衣橱前迟疑很久,便笑道:“随便选一件衣服就行了,反正人都是一样的,穿得再好,都没什么气势。”周若琦白了他一眼,拿了一件暗紫色旗袍,又选了一件开衫。   一到丝绸厂,周若琦便失望了。她走进厂房,听着机器轰隆的声响,只觉得心烦。工人们远远地站在,带着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她便朝着他们招了招手,微微一笑,张口说了几句话,全都隐没在机器声中。   黄经理在一旁引路,带周若琦来到办公室,又是搬椅子,又是泡茶,极为热情。周若琦勉强坐了,耳边嗡嗡作响,不知是耳鸣,还是那机器声一直传到这里。她随口问了问,关于这家丝绸厂的一些事,经理答了,可她却听不太明白。尽管听不太明白,还是点了点头,装作听懂的样子,不想让别人小瞧了。黄经理又让人取了账簿,说是让孟太太过目。周若琦翻了几页,也是不懂上面数字的含义,随手翻了翻,还给了黄经理,笑道:“以后还请黄经理多多关照。”黄经理点头哈腰,满脸堆笑,道:“夫人这话太客气了,应该是我们请夫人多多关照才是。”寒暄了几句,黄经理又要留饭,周若琦推不过,便与厂里有头脸的人一起吃了午饭,饭钱最终还是她付的。   对于做生意,周若琦是绝对的外行。尽管有着积极的心态,天天往厂里跑,可终究还是门外汉,一知半解的,也不懂得其中的门道。然而几个月下来,丝绸厂的收益居然上涨了不少,周若琦极为开心,却不知其中大半都是孟柏衡的功劳。   五月底的时候,傅子谦带着周若璇去了内地,据说是在某一所大学任教。周太太和两个弟妹的生活,又重新完完全全地成为了周若琦的责任。对于这笔钱,周若琦全都向孟柏衡讨,与其让他把钱花在其他的女人身上,倒不如花在她家人的身上。再者,他并不缺这笔钱。   如今周若琦极少出门去打麻将了,因为输一局便是很多钱。她开始存钱,把钱藏在孟柏衡看不到的地方。孟柏衡时常笑话她,怎么钱越多,越变得吝啬。周若琦不理睬他,只顾把他口袋里的钱扒到她的钱包中。   天气越来越热,转眼之间,又到七月。孟柏衡的生日在即,乾帮上下都在操办这件事,作为孟太太的周若琦,倒是省了这份心。只是孟柏衡回家的时候越来越少,到家的时间越来越晚,她虽是只在乎他的钱,并不在乎他这个人,可心里还是有些不快活。   她照例去医院检查身体。自从那次流产,她时常会出现微小症状,令她不适。沈晨亮告诉她,她是身   体已经康复,也能再次怀上孩子。但她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兴许是心理作用。   睡到半夜,忽然觉得胸闷,便这样醒了过来。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站在落地窗前,一口一口地喝着。窗外的夜空中,一轮圆月孤零零地悬挂着,她见月色这样好,便下楼,在月下散散步。   草丛中传出昆虫鸣叫的声音,晚风吹拂,夹带着些许凉意。周若琦沿着石子小路,缓缓地走着,抬起头,随意地瞥了一眼夜空。当她收回目光的时候,忽然愣住了。一个男子的身影,正顺着水管子,往二楼爬。她想要叫人,可这会儿大家都睡下了,就算叫,也无法及时赶到,倒反而被那人察觉了,说不定铤而走险,会伤害到她。   那是徐冰洁的房间。灯光亮着,隔着窗帘,隐隐约约地透出亮光。那男子爬到窗口,伸出手,敲了敲玻璃窗。窗帘晃动了一下,探出徐冰洁小小的脸,她打开窗,伸出手,把这个男子拉了进去。男子翻身跃进去的时候,转过脸来,在灯光的映照下,棱角分明。周若琦认出了他,是周锋。   为何周锋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爬进徐冰洁的房间?周若琦觉得不妙,赶紧进屋,小跑着上了楼梯,来至徐冰洁的房间门外。她敲了敲门,没有人应,便侧耳细听,察觉到屋里的悉索声。再敲门,力道大了些,声音也响了些,敲了两下,徐冰洁终于开了门。   “嫂嫂,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徐冰洁半开着门,柔声问道。周若琦推门进去,打量着徐冰洁的房间,问道:“妹妹在做什么呢?这么晚还不睡?”徐冰洁跟在周若琦的身后,笑得:“马上就睡了,恰巧嫂嫂来敲门。”周若琦回转身来,朝着徐冰洁笑了笑,问道:“他在哪里?”徐冰洁愣了愣,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喃喃道:“他?他是谁?我不明白嫂嫂的话……”   房间里有淡淡的檀香味,灯光黯淡,有一种暖色的光晕。周若琦在屏风前的红木椅子上坐下,微微笑道:“我都已经看见他了,何必再跟我赖呢。你还是个大姑娘,三更半夜的,让一个男人爬到房间里,传出去,多难听。”一只手悄无声息地伸过来,卡住了周若琦的脖子,她听见周锋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你若是敢说出去,我立刻扭断你的脖子。”   徐冰洁扑倒周锋身边,拽着周锋的胳膊,紧张道:“不要。她是我的嫂嫂。”周锋冷冷道:“她不是什么好人。”周若琦被周锋卡得喘不过气,艰难道:“你若是杀了我,孟柏衡是不会放过你的。如果孟柏衡弄死了你,你以为冰洁会高兴?”   脖子上的手,略微松了一点。周若琦又道:“你放心,冰洁是我自家人,我怎么会乱说她的闲话。再说了,柏衡那么疼她,他也   不会放过我的,不是吗?”周锋迟疑了片刻,放开了周若琦。周若琦扑倒在椅子上,咳嗽了几声,徐冰洁走上前,扶住了她,柔声道:“嫂嫂,真是对不住。”周若琦看了徐冰洁一眼,见她双目含泪,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便叹息道:“你们两个究竟是怎么回事?”   徐冰洁望了周锋一眼,道:“你先走吧。我有话跟嫂嫂说。”周锋冷冷地应了一声,依旧从窗户翻了出去。徐冰洁便对周若琦道:“嫂嫂,这件事情,万万不能告诉哥哥。”周若琦道:“你既然喜欢阿锋,便跟你哥哥去说,让他替你们完婚,不就行了。”徐冰洁摇头道:“我喜欢阿锋,阿锋也喜欢我,我们是两情相悦。可是阿锋他杀过人,而哥哥一心想让我过上安稳的日子,他不会答应我嫁给黑道上的人。”周若琦觉得徐冰洁说的有理,她知道孟柏衡的性子,他将徐冰洁保护得这样好,怎会让她嫁给一个杀手。   周若琦想了想,又问道:“那你们打算怎么办?”徐冰洁苦笑道:“还能怎么办?我已经与阿锋相互有了誓约,此生必定是要在一起的。先暂且等一段时间,找到时机,就私奔。”周若琦刚想劝两句,却见门口出现孟柏衡的身影,赶紧住口,不再多说什么。   孟柏衡走进来,笑道:“这么晚了,你们两个嘀嘀咕咕说些什么,也不睡觉。”周若琦站起身,笑道:“我睡不着,来向冰洁借几本书,看着消遣。谁知来了,说了几句话,便聊上了。”孟柏衡看了徐冰洁一眼,见她眼睛红红的,便问道:“怎么?哭过了?”徐冰洁赶紧摇头,想要找个理由,却一时之间编不出来,只得傻傻地看着周若琦。周若琦挽起孟柏衡的胳膊,笑道:“还不是熬夜熬的。瞧你,大惊小怪。”说着,拉着孟柏衡,回到自己的房间。   孟柏衡洗了澡,换了睡衣,走到床边,对周若琦道:“今天白天的时候,沈医生来提亲了。”周若琦正在摆弄自己的指甲,一听这话,怔了怔,道:“沈医生?难道是沈晨亮?”孟柏衡在周若琦身边睡下,笑道:“对,就是沈晨亮。说起来,他也是我们家的表亲,与冰洁是自由相识的。我看他们平时关系挺好,碰在一起的时候,也有不少话说,应该是一桩好姻缘。沈晨亮的家里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他有医术,无论什么时候,都不愁没饭吃。再者,他为人老实本分,冰洁跟着他,我也放心。”   周若琦心里烦躁,可又不敢把周锋和徐冰洁的事告诉孟柏衡。她翻了一个身,把头靠在孟柏衡的肩膀上,笑道:“冰洁还小,她的婚事,慢慢来也不迟。”孟柏衡笑道:“她看起来小,其实年纪是不小了。明天沈医生会到家里来,到时候你好好招待他。”周若琦   “恩”了一声,伸出手,抚摸着孟柏衡的胸膛,喃喃道:“你都那么久没有回家,也别光顾着说冰洁的事。”孟柏衡在黑暗中嗤嗤地笑着,翻身,把周若琦压在了身下。 ☆、第四十八章   沈晨亮穿了一身崭新的西装,提着一篮水果,敲开了孟家的大门。周若琦事先跟老太太说过此事,老太太亦觉得是一桩上上婚,看着沈晨亮的时候,满心欢喜,笑得合不拢嘴。孟柏衡请沈晨亮坐了,待下人端上茶后,唤燕儿道:“去把小姐叫下来。”   徐冰洁看见沈晨亮,亦是欢喜的,笑道:“大头哥哥,你怎么来了?”她走过来,在老太太身边坐下,又对孟柏衡道:“哥哥,我昨晚还梦见大头哥哥呢。”沈晨亮红了脸,只是笑。孟柏衡笑道:“哦?你梦见他做什么了?”徐冰洁道:“梦见我病了,大头哥哥替我看病呢。”老太太笑道:“这个梦可是有寓意的。”   众人都笑了起来,唯独徐冰洁不解,疑惑道:“什么寓意?”孟柏衡拍了拍徐冰洁的头,笑道:“虽然哥哥想一辈子养着你,可姑娘大了,终究是要出阁的。这不,姑爷上门提亲来了。”周若琦坐在孟柏衡的身边,心里忐忑,不知徐冰洁是何反应。   徐冰洁呆了半响,终于回过神来,看了看孟柏衡,又看了看周若琦,最后把目光投向沈晨亮。老太太握着她的手,笑道:“你从小就喜欢跟你的大头哥哥说笑,如今看来,是早有预兆的。”徐冰洁忽然站起身来,诧道:“什么预兆?在我的心里,大头哥哥就像是亲哥哥一样。你们擅自做主,忽然要我嫁给他,让我如何能够接受。”   沈晨亮的脸涨得更红,低下头,憋了许久,瞥了徐冰洁一眼,站起身来,挤出一丝笑容,道:“冰洁,对不起,是我太唐突了。既然你不愿意,那……那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吧……”老太太急了,抓住沈晨亮的衣袖,道:“这孩子是害羞呢,你怎么把她的话当真了?”徐冰洁垂泪道:“我不嫁人,我这辈子都不嫁人了。”孟柏衡笑道:“傻丫头,女孩子总归是要长大,要嫁人的,哪有不嫁人的道理。”徐冰洁抹去眼角的泪水,啜泣道:“我只愿嫁一个人,除了他之外,我谁的不嫁。”   孟柏衡一下子明白了徐冰洁的意思,他对沈晨亮笑道:“沈医生,不好意思,今日是家事。”沈晨亮赶紧点头道:“我明白。我告辞了。”然而,徐冰洁却拦住了沈晨亮,道:“大头哥哥,我并不想瞒你。今日与你说个明白,也是好的,你留下听听吧。”   周若琦坐在那里,不由得感叹,这个小姑娘平日里细声细气,一副娇弱的模样,但遇到事情,却甚为决断。只听徐冰洁一字一句道:“我喜欢阿锋。”场面一下子冷了下来,有人惊讶,有人心碎,静静的,无人出声。徐冰洁见大家都不言语,鼓了鼓勇气,又道:“我与阿锋两情相悦,他非我不娶,我非他不嫁。”   沈晨亮的脸色由红转白,苦笑道   :“冰洁,我明白了。那么……祝你和阿锋幸福。”说罢,匆匆告辞离去。孟柏衡把沈晨亮送到门口,回转过来,盯着徐冰洁看了许久,摇头叹息,道:“胡闹。”徐冰洁急道:“我没有胡闹,我是认真的。”孟柏衡道:“你可知道阿锋是做什么的?”徐冰洁苦笑道:“我知道,他是替你杀人的。”孟柏衡摇头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可是要他杀人的,不是哥哥你吗?”徐冰洁打断孟柏衡的话,“错在哥哥,阿锋又有什么错。”   老太太坐在那里,一脸茫然,全然没有注意。周若琦端起茶,喝了一口,心想周锋究竟有什么好,为什么那么多女子对他倾心,仅仅是因为英俊的外貌?孟柏衡摆了摆手,对徐冰洁道:“罢了罢了。这件事先搁着,等过些日子,我们再谈。”   晚上睡觉的时候,孟柏衡问周若琦:“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周若琦“嗯”了一声,关掉电灯,躺了下来。孟柏衡叹息道:“怎么会这样?任凭谁都好,偏偏是阿锋。”周若琦笑道:“看你整天往外跑,呼风唤雨的,好像什么事都掌握在手中。偏偏是你自己家的事,最亲近的人,给你捅了篓子。”孟柏衡把周若琦搂进怀中,道:“冰洁从小就是个乖女孩,从来都不需要别人为她操心。”周若琦躺在孟柏衡的胸口,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让冰洁嫁给阿锋?”孟柏衡想了很久,开口道:“得先让阿锋脱离这个行当,可目前的形势又不好。再过几天吧,等办完手上的事,再考虑他们的事。”   翌日,孟柏衡一大早便匆匆出门。待到正午过后,天色忽然阴了下来,转眼之间,下起了雷雨。周若琦因为这场雨,被困在家中,无法去丝绸厂。老太太坐在床边,手里拿着念珠,口中默默地念叨。周若琦走过去,笑道:“娘,在念佛呢?”老太太抬头看了她一眼,叹息道:“我是盼着冰洁这孩子能够开窍。她那拗脾气,跟她死鬼老头子一个样。”   老太太说起徐冰洁小时候的事。因为父亲脾气怪异,母亲懦弱无能,所以徐冰洁自幼便是性格孤僻内向,不爱多说话。自从孟柏衡得势,便把徐冰洁接到了上海。起初让她在教会女校里念书,但她不习惯集体生活,且是在中式环境下成长,与西式教育格格不入。孟柏衡便把她接回家,请了家庭教师教授她诗词歌赋,让她学习琴棋书画。他为她打造了一个属于她的纯净天地,不让她受到外界的侵扰。   “为什么偏偏是阿锋呢。”老太太唠叨了几句,表达了对女儿的惋惜和对阿锋的不满意,她说累了,便回屋去睡午觉。徐冰洁依旧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足不出户。周若琦站在落地窗前,看着窗外乌云翻滚的天空。暗   黑的天,偶尔有几道闪电劈过,划亮天际。忽然,一行人穿过花园里的草坪,往她这里跑来。   有人敲门,似乎是用尽力气,要把门撞破一样。周若琦皱了皱眉,命老妈子去开门。门开了,几个男子抬着孟柏衡进了屋。周若琦吓了一跳,走过去,见孟柏衡浑身湿漉漉的,仿佛从水里捞起来一样。她急忙问道:“出什么事了?怎么会弄成这样?”周锋在一旁道:“先把孟先生抬到屋里去。已经派人去请沈医生了。”   孟柏衡被抬进屋,躺在自己的床上,他脸色惨白,身体冰冷僵硬。周若琦张罗着,替他换下湿衣服。她看见他的胸口,又一道长长的伤口,鲜血正不断地冒出来。她的手一抖,湿衣服掉在了地上,哆嗦着问道:“怎么会这样?”   沈晨亮匆匆赶来,立即替孟柏衡处理伤口。周锋把周若琦拉到外面,待她冷静下来,便问道:“冰洁怎么样了?”周若琦冷笑一声,道:“柏衡都这副样子了,我哪有心情管徐冰洁的事。”周锋碰了一个钉子,顿了顿,道:“我把吴承浩给杀了。”   这话一出,倒是把周若琦吓住了。她盯着周锋看了许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问道:“你说什么?你杀了谁?”周锋冷着脸道:“吴承浩。”周若琦道:“我们乾帮素来与浒帮交好,到底是为什么要杀吴承浩?再说,难道你不知道韩丹她对你……”她忽然停住了,不再往下说。兴许黑道上的恩恩怨怨就是这样,昨日的盟友,今日的敌人,才跟你握手微笑的,说不定会立即开枪打死你。   周若琦站在房间门口,望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孟柏衡,问道:“那他呢?是被吴承浩伤成这样的?”周锋靠着墙,低着头,淡淡道:“我杀了吴承浩之后,孟先生为了救我,才被砍了一刀。”周若琦咬着牙,不让眼泪掉下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流泪,难道是心疼孟柏衡挨了这一刀,她对自己说,绝对不是。   周锋在一旁道:“杀了吴承浩,整个上海滩就是孟先生的地盘。没有人跟他争,也便没有我的用途了。既然如此,孟先生达到了他的目的,兴许就会放我走,允许我带着冰洁离开这里,去过与世无争的日子。”周若琦瞪了周锋一眼,道:“其实他早就想放你走。你又何必多此一举。若是他有半点闪失,莫说是我,就连冰洁都不会原谅你。”   周若琦依旧是放不下孟柏衡,走到床边,握住他的手,问沈晨亮道:“沈医生,孟先生的伤不要紧吧?”沈晨亮点头道:“只是皮肉伤而已,不碍事的。虽然失血过多,好在孟先生底子好,只要补一补,便会痊愈的。”   正在说话间,孟柏衡睁开了眼睛,轻声唤了一句:“若琦。”周若琦赶紧俯□子   ,唤道:“我在这里。”孟柏衡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可声音太轻。周若琦听不清,又凑近他一些,听了许久,方才听清他说的话:“不要怪阿锋。” ☆、第四十九章   不要怪阿锋。   周若琦气孟柏衡对阿锋如此袒护。她索性便不管这件事,况且她也是管不着。只是吴承浩这一死,使得她失去了很多玩伴。吴家是不能再去了,吴太太肯定不会放过她。而吴承浩的外甥女韩丹,想要再一起逛马路做衣服,也是不可能了。   孟柏衡在家养伤的日子里,依旧不忘处理各类事务。家里顿时变得热闹起来,乾帮子弟进进出出,喧闹嘈杂。孟柏衡便让人把一楼的客房打扫出来,搬到客房的床上躺着,日日接见乾帮的人。   自吴承浩死后,周锋再也没有露面。不知他去了哪里,也没有人提及。周若琦虽心有疑惑,可也懒得过问,一心扑在自己的丝绸厂上,天天去厂里点卯。至于徐冰洁,她恢复了过去的闭塞生活,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也不再弹奏古琴,不知终日都在做些什么。   周若琦回家的时候,常常会遇见乾帮的人。形形色色,什么样的人都有。其中那个名叫任涛的,曾经是周若琦的客人,因此她对他带着一份偏见。接触了几次,她发现任涛并未认出她,再加上他的谦卑,使得她觉得他是一个不错的人。   任涛时常给周若琦带一些小礼物,不贵,且不是什么上好的材质。无非是一些胸针耳环之类的,样式新颖,精巧别致,深得周若琦的喜爱。周若琦有时候会与任涛闲聊几句,得知他的母亲原是一个富商的外室,但父亲死后,嫡出的哥哥霸占了家产,将他们母子赶出家门。他为了养活母亲,什么辛苦的活都干,一步一个脚印,最终走到今天,成为孟柏衡的第二把手。   这个位置,原是留给周锋的。如今孟柏衡放弃了周锋,只得另选他人。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来客都告辞离去,孟柏衡会拉着周若琦的手,说一会儿话。他这次负伤,变得感慨了许多,不再像以前那样的霸气,反而是弱了下来。   他对周若琦道:“我正在寻找一个接班人,等到他可以独当一面,我便把乾帮交给他,然后从那个位置上退下来。这么多年了,我也早已疲惫不堪。所谓的权势,其实不过是过眼云烟。想当年,吴承浩称霸上海,无人能与他对抗,如今还不是做了刀下鬼。”   周若琦听了这话,有些不以为然。她问孟柏衡道:“如果你不干了,我们拿什么维持生活?钱是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东西,没了钱,就连尊严都没有了。你妈,你妹妹,还有我和我的家人,都是需要你来养的。”   孟柏衡笑了,伸出手,把周若琦拉到身边,缓缓道:“钱么,你不用担心,自然是够你用的。无论是我的家人,还是你的家人,我都不会让他们受苦。我想过很多次了,等一切都交接完毕,我们就离开这里。寻一个偏僻的巷子,过清清静静的   生活。或是干脆离开上海,回湖州去,与世无争,就那样过一辈子。”   周若琦靠在孟柏衡的肩头,她实在没有办法想象那样的日子。她已经习惯了大鱼大肉,习惯了有人侍候,习惯了参加各种宴会,要让她去过那种安静的日子,她只觉得浑身难受。可是,日子最终还是得过下去的。她有孟柏衡,有了他,她便什么都不用愁,他会替她打点好一切的。   沈晨亮来给孟柏衡换药,仔细查看伤口,笑道:“伤口快要愈合了。孟先生恢复得很快。”他又开了药,交待了服药时间,便提着包,告辞离去。周若琦把沈晨亮送到了门口,微笑道:“冰洁的事,真的是很抱歉。你不计较她的任性,依旧尽心尽力地来帮柏衡,真是很感激。”沈晨亮笑道:“孟太太言重了。就算冰洁不喜欢我,要嫁给别人,我还是会一直守护着她。至于孟先生,他是我的恩人,曾经帮了我那么多,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还不够还他对我的恩惠。”   沈晨亮离开后,周若琦回到孟柏衡的屋子里,吩咐了仆人几声,又看了看孟柏衡的伤口,然后准备去丝绸厂。正当她拿着手提包要出门的时候,听见门铃响。她以为是乾帮的某些人,可走到门口,却见周锋迎面而来。她愣了愣,心有疑惑。周锋是跟着任涛一起来的。任涛见了周若琦,点头哈腰,一副谦卑的模样。而周锋却径直从周若琦的身边走过,跟着任涛,进了孟柏衡的房间。   周若琦没有心思去丝绸厂,便索性在客厅里坐下,等着周锋出来。不知他们在里面究竟谈论什么,她有预感,觉得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她坐在沙发上,正对着孟柏衡的房门,心里猜测,却又猜不透。   没过多久,房间的门开了。孟柏衡扶着任涛的手,拄着拐杖,走了出来。周若琦站起身来,小跑着过去,问道:“你这是要去哪里?”孟柏衡笑道:“我出去转转,马上就回来的。”周若琦沉着脸道:“沈医生说过,你的伤还未痊愈,不能随意下床走动。”孟柏衡微微一笑,道:“你放心,我马上就会回来的。”说着,便往外走。   周若琦跟在孟柏衡的身后,反复唠叨,劝他不要出门。但孟柏衡作的决定,无人能改。他上了车,由周锋开车,离开了孟公馆。任涛没有跟他们一起去,站在原地,待车子开出了视野范围,便朝着周若琦笑道:“孟太太,那在下也告辞了。”   顿时觉得,心里空了一块,仿佛少了些什么,可又不明白究竟少的是什么。周若琦回到屋子里,呆呆地坐着。老妈子端上茶,她接过,喝了一口,骂了几句,无非是骂孟柏衡不顾自己的身体,不顾这个家。   快到正午的时候,张璐来了。周若琦已经很久都未见张璐   ,都快把她淡忘了。她见张璐站在门口,头发剪短了,穿着一身灰色棉布旗袍,脚底是一双布鞋,这模样与贫苦人家的妇人没什么两样。张璐牵着一个小女孩,正是那日周若琦在马路上看到的那个。   “孟太太,好久不见。”张璐微笑着,向周若琦打招呼,举止神态,依旧带着风韵。周若琦请她们进屋,又让下人给小女孩拿冰激凌。小女孩用勺子挖冰激凌吃的时候,周若琦一直盯着她瞧,但瞧了半天,也瞧不出她哪里长得像孟柏衡。   张璐笑了,拍了拍小女孩的头,对周若琦道:“这是我的女儿。”周若琦呵呵一笑,心想,你这是带着女儿打上门来了么。张璐顿了顿,又道:“孟先生不在吗?”周若琦冷冷道:“他出门去了。”张璐略微变了脸色,迟疑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周若琦抱着手臂,笑道:“不晓得。”张璐微微蹙眉,迟疑了许久,开口道:“孟太太,我这番前来,是想借一点钱。”   这句话戳到了周若琦的痛处。她冷笑一声,道:“借钱?张姐,你拉着一个孩子到我家里来,仅仅就是为了钱?”张璐微笑道:“那你以为我想怎样?”周若琦指着这个小女孩,道:“这是谁的孩子?难不成是孟柏衡的?”张璐一怔,笑了,道:“孟太太,你想多了。这并不是孟先生的孩子。”但周若琦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依旧气势汹汹道:“你别以为我不晓得,你跟孟柏衡两个人干的那些龌龊事,整个上海滩都晓得。我不管你是不是为他生了孩子,如今我是孟太太,你没名没分的,想要从我手里抢人抢钱,简直就是做梦。”   小女孩被周若琦吓住了,哇哇大哭。张璐把小女孩抱进怀里,哄了许久,小女孩方才止住了啼哭。周若琦骂累了,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大口喝完。张璐抱着小女孩,微微笑道:“孟太太,你真的想多了。其实我跟孟先生之间,是做给别人看的。的确,这些年来,孟先生一直庇佑着我,但我跟他之间是清清白白的。这个孩子,并不是他的。说起来,孟先生应该喊我一声嫂子,这个孩子的父亲,是孟先生的义兄。”   周若琦一时之间理不清其中的关系。张璐抱着小女孩,站起身来,笑道:“既然孟先生不在,那我就先告辞了。”周若琦拉住张璐,急道:“你站住。你今天不把话说清楚,就别想走。”张璐抱着小女孩,又被周若琦拉着,无法离开,便道:“孟太太,我实在是有很要紧的事。”周若琦道:“你把事情都告诉我,我便放你走,还会把你要的钱都给你。”   张璐想了想,便把小女孩交给孟家的一个老妈子抱了,转身对周若琦道:“孟太太,你说话可算数?”周若琦扬了扬头,道:“那是当   然。”张璐依旧不放心,又问:“你发誓,不把这番话告诉别人。”周若琦点头道:“我发誓。”张璐沉吟道:“此事关系到孟先生,若你说出去,别说我死,就连孟先生也逃不了干系。”   周若琦听她说得这般严重,却又不知究竟是什么事。 ☆、第五十章   张璐微微一笑,在这一个瞬间,依旧能从她的身上看出百乐门的影子,风情万种。她站在那里,一手扶着另一只手的胳膊,笑道:“我是地下党。这些年来,都是孟先生庇佑着我。可他庇佑我,并不是像你想的那个原因,而是因为我的丈夫。他是孟先生的义兄。”   张璐见周若琦依旧面带疑惑,便解释道:“你应该知道,孟先生刚到上海的时候,是在浒帮的吴承浩门下谋生的。那时我的丈夫李俊杰与孟先生一起在吴承浩的赌场里做打手,两个人因此成了朋友,结拜为兄弟。后来,日本人查出我的丈夫是地下党,把他关在地牢里,活活地打死了。孟先生可怜我们孤儿寡母,便一直照料着我们的生活。有了孟先生的帮助,我的工作也变得便利了许多。只是,如今日本人跟政府联手,要除掉我们这批人。上一次他们的袁潇因为我们而死,他的恋人叶梦岑便发誓要报仇。我几次从她手里逃脱,这一次,也是想要向孟先生借路费,离开上海。”   “既然有他照顾你们,为什么你还要做那些危险的事?”周若琦有些不耐烦,觉得张璐实在是愚蠢至极。张璐亦察觉到周若琦的情绪,但她依旧微笑道:“的确,我在做一件危险的事,一不小心暴露了,随时会死。可是,死了我一个人,还会有千千万万人站起来,继续我未完成的工作。就像我的丈夫一样,他死了,我就顶上。就这样一个接一个的,我相信,终究有一天,我们会建立一个新的中国。”   周若琦想了想,问道:“柏衡派阿锋潜入渡边介府邸偷得的那份名单,是不是为了你?”张璐点头道:“是。那份名单上有我的名字,孟先生是为了保护我。”周若琦哼了一声,冷冷道:“你知不知道,为了你,我和阿锋都差点死在日本人的手里。”张璐道:“对于这个,我一直很抱歉,希望你不要怪罪孟先生。”   “不怪罪他?”周若琦冷笑道,“他拿我的性命开玩笑,去救一个不相干的女人,我凭什么不怪罪他。”张璐看了周若琦一眼,淡淡道:“其实孟先生是真的爱你。”周若琦立即打断张璐的话,摆了摆手,道:“他不是因为爱我才跟我结婚的,他是怕麻烦,所以娶了我,因为我不会给他添麻烦。”   张璐笑了笑,道:“你并不知道,当你第一次来百乐门的时候,孟先生便见到了你。那天我正送他走出百乐门,看见你站住经理身边,女学生的打扮,带着紧张和不安。孟先生看了你一眼,待走到汽车旁,他对我说,要我好好照顾这个女孩。”周若琦冷笑一声,道:“他让你照顾我?无非是要培养我,当他的提线木偶,替他做事罢了。”张璐摇头道:“他原先的确是想要把你培养成他的棋   子,可与你接触得久了,便有万般不舍。他对我说过,他做事向来有始有终,偏偏对于你,他要半途而废,不舍得让你再踏险境。全上海想嫁给孟柏衡的女人那么多,为什么他偏偏娶了你?其实他是真的爱你,只是你一直都未曾察觉。”   周若琦心里热了一下,脸上也渐渐烫起来。她站起身,从房间里取出一叠钞票和一盒金条,推到张璐面前,冷冷道:“这些钱和黄金,够你用很久了。你的那些鬼话,拿去骗男人吧,我可不信。你还是快到离开上海,省得在我面前晃悠,惹得我心烦。”   张璐把钞票和金条收起来,唤来老妈子,从她手里抱过女儿,然后向周若琦告辞。周若琦站在门厅里,不耐烦地朝张璐挥了挥手。张璐走了几步,回转头来,对周若琦道:“孟太太,孟先生是真心爱你的,希望你能对他好一点。”   周若琦有些不以为然。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了一身衣服,准备出门。坐在镜子前,打开首饰盒,选了一副耳环。她的目光停留在抽屉里的另一个盒子上,戴上耳环后,她取出那个盒子,打开来,只见一盒钻戒。钻石虽不是上好的,远远比不上她手上所戴的,可她的心却暖了一下。   转过头去,看见一旁的日历,周若琦忽然想起,再过几日便是孟柏衡的生日。她记得去年的那一天,自己空着手去参加孟柏衡的生日宴会,而今年,她不能再如此吝啬。取了钱,提着手提包,走下楼梯。老太太和徐冰洁正准备吃午饭,周若琦便对她们道:“我出门一趟。你们先吃饭吧,不用等我。”   司机不再是周锋,倒让周若琦有些不习惯。一上车,关了车门,司机便问:“孟太太,去哪里?”看着他满脸堆笑的样子,周若琦觉得烦,这才明白周锋的清净也是好的。   周若琦并不擅长挑选礼物。这些年来,因为经济拮据,她从未送给别人什么礼物。如今要给孟柏衡买生日礼物,便让她为难了。烈日当空,她撑着阳伞,在马路边看了许久的橱窗,忽然想到孟柏衡平日喜爱雪茄。寻了一家雪茄店,挑了许久,却不知挑哪一种。她发现自己虽然与孟柏衡做了将近一年的夫妻,可她连孟柏衡抽哪种雪茄都不知道。最后选择了一种名为“基督山伯爵”的雪茄,仅仅因为这个名字的独特。   走出雪茄店,见一旁的商店橱窗里,几只珐琅表格外引人注目。周若琦站在橱窗前,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走进去,指着其中一块,对店主说:“帮我把这块表包起来。”价格不菲,但她却是连眉头都未皱一下,她觉得自己完全不像自己了。那么爱钱的她,却为了孟柏衡,花了那么一大笔钱。   回家的路上,她想着该把这些礼物藏起来,等到孟柏衡   生辰那一天,给他一个惊喜。她能想象他的笑,有点得意的,带着戏诌,是他惯常的笑。想着想着,她也不免笑了起来。司机问道:“孟太太,什么东西这么好笑呀?”周若琦把头转向车窗外,并不理睬。   回到孟公馆,老妈子替周若琦开了门,一脸焦急道:“太太,你总算回来了。快去看看小姐吧,她不舒服呢。”周若琦心想,这女孩子也太娇弱了,不就是身体不适而已,大惊小怪的。她“哦”了一声,想要上楼,却见老太太和徐冰洁都在饭厅里,便不好意思当着她们的面走开,便把给孟柏衡买的礼物放在楼梯旁的柜子上,然后往饭厅走去。   徐冰洁脸色苍白,面前放在一个脸盆,是用来让她呕吐的。老太太站在一旁,拍着徐冰洁的背,一副焦急的模样。周若琦走过去,问道:“这是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徐冰洁抬起头,勉强笑道:“可能是吃坏了东西,所以觉得恶心,嫂嫂放心,我没事……”话未说完,又是一阵作呕。老太太急道:“都这么一副不舒服的样子了,还说没事。一会儿你哥哥回来,肯定又要担心。”周若琦听了,便扶着徐冰洁道:“妈,你别急,我送冰洁去医院,让沈医生给她瞧瞧。”   午后的医院,有小孩打针哭闹的声音,周若琦坐在走廊的长凳上,等着徐冰洁的检查结果。天色渐渐地暗下来,风夹带着热气,贴着地面刮着,她抬起头,看见窗外的天空,不知何时变得阴云密布,一场暴雨即将到来。   一个中年妇人抱着孩子,从周若琦的面前走过。孩子趴在母亲的肩头,圆鼓鼓的小脸,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的,呆呆地咬着手指。周若琦看着他,忽然想起去年她怀的那个孩子,若是没有流产,那到现在也该生下来了。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长得像她还是像孟柏衡,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因为生活的富足,渐渐变得丰腴。   他是爱她的。她怎么会没有发觉呢。她只觉得他对她好,事事顺着她,她要什么便给什么,她习惯了,便觉得是理所当然。若不是爱,他怎会忍受她的怪脾气,替她料理一切事宜,还宠着她顺着她呢。   周若琦明白,自己能过上好日子,都是靠孟柏衡的缘故。她欠他的。只是她一直都不敢承认,她怕了,怕自己再次喜欢上一个人。喜欢上了,便会有期望,有了期望,便会有失望。她失望过一次,伤心过一次,她不愿意才承受那种疼痛。   可是,如今这个人是孟柏衡。或许,她应该相信他。   门开了,走出来的,却是沈晨亮。周若琦站起来,笑着问道:“沈医生,冰洁到底是哪里不舒服,怎么呕得那样厉害。”沈晨亮一脸为难,摘下眼镜,用手擦了擦额头,欲言又止。   周若琦见他不语,不免有几分担心,生怕徐冰洁小小年纪得了什么重病,问道:“到底是什么病?严不严重?”沈晨亮依旧把眼镜戴上,叹了长长的一口气,轻声道:“冰洁……不是病。”周若琦不解,问道:“不是病?那是什么?”沈晨亮低着头,喃喃道:“是喜。”    ☆、第五十一章   是喜?周若琦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扶住墙,让自己站稳。怎么可能会怀孕?徐冰洁还是一个未嫁人的黄花闺女。沈晨亮一脸为难,讪讪道:“我没敢告诉她,怕吓着她。”周若琦点了点头,道:“就由我来告诉她吧。”   推门进去,见徐冰洁坐在椅子上,一脸纯真无辜。周若琦走到徐冰洁的面前,朝她笑了笑,道:“冰洁,嫂嫂有事要跟你讲。”徐冰洁抬起头,好奇地望着周若琦。周若琦淡淡道:“你怀孕了。”徐冰洁愣了愣,过了半响,方才回过神来。周若琦追问道:“是阿锋的孩子?对不对?”徐冰洁的眼泪噙着泪,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周若琦抚着她的肩,安慰道:“别怕。有什么事,你哥哥跟我,都会替你挡着的。”   周若琦扶着徐冰洁走出来,见沈晨亮站得远远的,目光满是关切,只顾望着她们。周若琦叹息一声,微微摇了摇头,带着徐冰洁走出去。走到医院门口,随着几声闷雷,大雨倾盆而下。司机把汽车开过来,两人匆匆上了车,便往家里去。   雨水冲刷着车窗,噼里啪啦的,夹带着细小的冰雹。徐冰洁坐在那里,低着头,整个人都缩成一团,无声地哭泣。周若琦觉得烦,把头转向车窗外,看着大雨之中的上海。行了数百米,司机把车停在路边,回过头来,对她们道:“雨太大了,看不清路,歇一会儿,等雨小了在走吧。”他见徐冰洁正在哭泣,便又道:“小姐,你怎么哭了?身体不好也不用哭呀。吃了药,自然就会好的。”徐冰洁原本是无声哭泣,听了这话,不由得哭出声来。周若琦没好气地说道:“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一回到家,徐冰洁便跑回自己的房间,反锁了房门,不肯出来。老太太等得心焦,问周若琦道:“冰洁她究竟哪里不舒服?”周若琦怕老太太担心,便笑道:“只是吃坏了肚子,没有大碍。”说着,顺着楼梯走上去,来到徐冰洁的房间外,敲了敲门。敲了许久,都不见徐冰洁开门。周若琦便道:“你再不开门,我便把这事跟妈说了。”   徐冰洁终于开了门,肿着眼睛,已是哭了许久。周若琦走进去,顺手把门关上,拉着徐冰洁的手,劝道:“你哭什么?不就是怀了孩子么,嫂嫂我想要怀孩子都怀不上呢。这是喜,应该高兴才对。你告诉我,这是谁的孩子,我立即让你哥替你们办婚礼。”徐冰洁哭道:“哥哥肯吗?”周若琦笑道:“他怎么不肯?你难道不知道,有句话说,生米煮成熟饭。现在你怀了孩子,他还能反对?”徐冰洁擦了擦眼睛,轻声道:“我喜欢的人,自然是只有阿锋一个……”周若琦点头道:“这么说来,   这孩子是阿锋的。你且别着急,等你哥哥回来,我替你去说说。你哥哥那么疼你,肯定不会让你委屈伤心。”   好不容易劝好了徐冰洁,便要想该如何劝说孟柏衡。周若琦走下楼,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盘算着到底该如何开口向孟柏衡提起这件事。雨渐渐地停了,日光重现,透过落地窗,洒了进来。周若琦随手拿起身边的一张报纸,看到上面的一篇文章,讲的是吴承浩在自己家里被神秘男子割断喉咙的事。她的心里一紧,想到周锋闯入吴承浩的家,一刀断喉的场景,又是心悸。   可是,孟柏衡也杀过人。   她有些烦躁,不知为何,心跳得格外厉害,胸口好像被什么堵住,喘不过气来。放下报纸,走到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小口一小口地把水喝完,又定了定心神,深呼吸了一下,让自己缓和下来。   肚子咕咕地叫着,喝了冷水下去,更突显得难受。周若琦忽然想起自己到现在还未吃午饭,饿了这么久,难怪身体不适。唤了老妈子过来,吩咐她去熬粥,再配上几碟酱菜。   电话铃声响起。一下又一下,刺激着她的耳膜。空荡荡的客厅,电话铃声回响着,突兀而刺耳。她走过去,靠在墙上,一只脚贴着墙,懒懒地用手指勾起话题,“喂”了一声。电话的另一头,传来奇怪的笑声,像是一个人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从鼻腔出气,噗嗤噗嗤的。   周若琦“喂”了一声,可对方只是笑,并不答话。她又“喂”了一声,不免有些不耐烦,渐渐地冒上火来。又是一阵笑,周若琦骂了一句“你有病啊你”,便要挂电话。就在这时,电话的另一头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孟太太,你好啊。”   周若琦一时之间未听出那人的声音,问了一句:“你谁啊你?”对方又笑了起来,周若琦更恼了,才要开口骂人,却听见电话另一头的人道:“孟太太怎么能把龚某忘了呢。”周若琦愣了愣,忽然想起龚嘉诚这个名字。   可是,龚嘉诚不是已经死了么。   周若琦只觉得脖子后面凉飕飕的,仿佛有一股阴气对着她的后背吹着。她心想着中元节还早,怎么大白天的居然有这种灵异电话。她脱口而出便是一句:“你不是死了吗?”对方笑道:“你是不是希望我死?”周若琦赶紧道:“那倒不是。只是……”龚嘉诚笑了两声,冷冷道:“每个人都以为我死了,就觉得上海滩就是孟柏衡的天下。做他妈的春秋大梦。”   听了这几句,周若琦隐约觉得,似乎真的是龚嘉诚的声音,不像是别人假装的恶作剧电话。她心里有疑惑,不知龚嘉诚是如何在那场枪战中   逃脱,侥幸存活下来,更令她疑惑的,是龚嘉诚今天打这个电话的目的。   她沉不住气,开口问道:“龚老板,你打电话过来,有什么事吗?”   “我只是打个电话,问候一声。”龚嘉诚的声音令人心寒,“毕竟,我对孤儿寡母之类的弱者,还是同情的。” ☆、第五十二章   挂断电话。在气恼之中,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一丝不祥。周若琦的心悬得很高,没有着落点。仆人端着粥和酱菜,躬身道:“太太,您要的粥熬好了。”周若琦应了一声,让仆人把碗筷摆在桌上,自己在屋子里来回走动,惴惴不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心乱如麻,只盼着孟柏衡快点归来。桌上的粥早已冷却,全然没了热气。她忽然听见敲门声,赶紧跑出去。   来者是任涛。他满头大汗地跑到周若琦的面前,还未说话,便哭了出来。周若琦一见他哭,便懵了,更是增添了不安,急问道:“究竟出什么事了?孟先生呢?”任涛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太太,我对不住孟先生,我对不住乾帮的兄弟们……”周若琦打断他的话,道:“说,孟先生呢,他怎么样了?”任涛哭道:“孟先生……孟先生被龚嘉诚打死了……阿锋也死了。”   周若琦顿时眼前一黑,差点晕了过去,她扶着墙壁,努力让自己站稳。怎么可能?这事来得太突然了,令她觉得不像是现实。她顾不得任涛,只管自己走到沙发旁,瘫坐下来,怔怔地盯着地面。   周围的一切,都跟她没关系了。她的脑子里只是反复着一句话:孟柏衡死了。   不知呆坐了多久,周若琦渐渐缓过来。天已经黑透了,屋子里亮着灯。平日里那么耀眼的灯光,在今日却显得暗淡。任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家里的仆人们各个面带忧色,不少人曾受过孟柏衡的恩惠,得知这个消息,都哭泣不已。   燕儿从楼上走下来,一边走,一边抹着眼泪。周若琦咬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她招了招手,把燕儿唤过来,问道:“老太太和小姐还好吗?”燕儿哭道:“老太太几次哭晕过去,小姐也哭得像个泪人一般。”周若琦点头道:“打电话给沈医生,让他过来。”   周若琦站在大厅里,看着仆人们忙忙碌碌,更觉得自己是孤身一人。如今孟柏衡出了事,这个家就得由她扛起来。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把悲痛先甩在脑后,她要稳住场。   乾帮的几个头目前来问候。周若琦接见了他们,询问事态的发展。其中一个头目汇报道:“孟先生和阿锋去闸北,途中遭到龚嘉诚的埋伏,皆中弹,伤势过重,当场便去了。龚嘉诚那恶贼,为毁灭证据,把尸体抛入河中。目前我们只找到阿锋的尸体,还未找到孟先生。”   听了这话,周若琦顿时产生一丝希望。当初龚嘉诚中弹落水,不是也侥幸生还了么。说不定孟柏衡并未死去,说不定过几日便回来了,只是受了皮肉伤……可是,这样侥幸的事怎么会发生几次。况且,阿锋已经死了。   周若琦把乾帮的事务拜托给几位头目,送走了他们,又在府里上   下看了一圈,吩咐仆人不要掉以轻心。待所有的事都安排妥当,她拖着疲惫的双腿,慢慢走上楼梯,却听见楼梯下有人在议论:“你们说,太太是不是很奇怪?哪有丈夫死了,妻子一滴眼泪都不流的道理?”周若琦听了这话,顿时一股气憋在胸口,她想要跑下去,甩她们几记耳光,狠狠地骂她们一顿,可是她太累了,没有力气,只是憋着这股气,继续往楼上走。   终于回到她和孟柏衡的房间。她关上门,没有开灯,借着窗外的月光,摸索着走到床边。枕头上还留着他的味道,可是他却回不来了。周若琦扑倒在床上,把头埋在孟柏衡的枕头上,无声地哭泣   哭了许久,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一夜乱梦,听得嘈杂的声音,仿佛是孟柏衡回来了。周若琦睁开眼睛,以为是自己的梦境,可她分明听见有声响。急急忙忙地跑到楼下,却见龚嘉诚带着一帮人闯了进来。   龚嘉诚在鬼门关转了一圈,人也变得瘦削了不少,脸颊凹陷下去,一双眼睛却凸了出来。他拄着拐杖,瘸着腿,可那股嚣张的气势依旧没变,大叫大嚷的,派头十足。周若琦走上前,冷冷道:“龚老板,您来这里做什么?孟家不欢迎你。”龚嘉诚用拐杖指了指周若琦,冷笑道:“孟太太,你这话就不对了。的确,这里从前是属于孟家,可是今天,它换主人了。”周若琦啐道:“放屁!”   龚嘉诚挥了挥手,从他身后的人群里,站出一个人。周若琦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任涛。任涛一脸媚笑,躬身站在龚嘉诚的身边,讨好道:“龚爷,您叫我?”龚嘉诚笑道:“去,让孟太太看看,谁才是这屋子的主人。”   任涛走到周若琦的面前,顿时变成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喝道:“孟先生生前有过遗嘱,待他死后,他名下的一切财产,都归我任涛所有。”周若琦冷笑道:“你说归你就归你?我不信,证据呢,拿证据来!”任涛掏出几张纸,递给周若琦。周若琦接过一看,白纸黑字,果然如此,她再看那签名,亦是孟柏衡的字。   “我不信。”周若琦咬牙道,“这一定是你们伪造的。”一边说,一边想要撕碎这遗嘱,可终究慢了一步,让任涛抢了去。任涛举着这份遗嘱,得意洋洋,笑道:“这份遗嘱,可是受法律保护的。既然孟先生把这一切都送给了我,那自然是归我所有。所有孟太太,请你离开这里。”   周若琦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站在这一群粗野的男子面前,显得格外弱小。她想抗争,可她却无力抗争。她呆呆地站了许久,然后笑了笑,道:“好。虽然我不信孟先生会把这一切都送给任涛这个狗杂种,可我也是讲道理的人,撒泼无赖一类的事,我不会做。今天,我为了   避免纷争,暂时搬出去,但我的日常起居用品,我都要带走。这些东西不是归孟柏衡的,而是属于我的。”龚嘉诚微微点了点头,道:“可以。不过你带走的东西,我都要审过,免得你浑水摸鱼。”   周若琦让燕儿去唤老太太和徐冰洁,再手忙脚乱地收拾了行礼。老太太拽着周若琦的胳膊,瑟瑟发抖,惧怕不已。周若琦安慰着老太太,又对燕儿道:“去看看你家小姐,怎么动作那么慢。”燕儿匆匆地跑上楼,过了一会儿,又跑了下来,道:“太太,小姐说她平日里看的书,她想带走。”   书?周若琦不耐烦道:“书那么重,怎么带?”燕儿为难道:“可是,太太,您是知道小姐的,没了书,让她怎么活。”周若琦无法,转身对龚嘉诚道:“龚老板,我家小姑生□书,能否允许她把她的书带走?几本书,也不值几个钱。”龚嘉诚点头道:“不过几本破书而已,成。”   当仆人们把那几箱书搬下楼的时候,周若琦一眼便看了出来。这些书,都是孟柏衡的朋友让他暂时保管的。 ☆、第五十三章   周若琦带着婆婆和小姑,回到了娘家。这套石库门的房子,是孟柏衡替她买下的,算在她的名下,故未被夺走。周太太看到搬来的几箱行李,眼睛一亮,但当发现这几个木箱里的东西只是一些破书之后,立刻冷了脸。   不要说周太太,就连周若琦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徐冰洁要牢牢地守护着这几箱子破书。不就是古籍而已,能值多少钱。可是,孟柏衡曾经也拜托她,让她好好看管这些古籍。她也只能照做。   孟家的仆人,肯随着他们来到周家的,只有燕儿一个。一行人在周家安顿下来,周太太、周若琦和周若瑛住一间房,徐冰洁和她母亲住一间房,周辰独住一间房。几乎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这套房子,以及一个即将破产的丝绸厂。幸好有几个忠心的乾帮子弟,在暗中接济他们,否则在这个混乱的年代,不知该如何生存下去。   黑夜降临,因为日军上海陆海军防空司令部的要求,实行灯火管制。每个房间之内用20瓦以内的灯泡,同时要关闭门窗,用黑色窗帘遮蔽,不让光线渗出。美军首次空袭沪日军,是在7月8日。炸弹的声音带给周若琦的不是恐慌,而是冷静。   事已至此,就算伤心,也是没有用的。她坐在昏暗的灯光下,用手托着下巴,心里思索着。她存了些钱,可只能支撑一段时间,要想长久地生活下去,光凭这笔钱是不够的。丝绸厂那边,也是支撑不下去,过不了多久便会倒闭的。她得养活那么多人,她必须找一条出路。   听见院子里传来声响,周若琦站起身,走到床边,透过窗帘的缝隙,往外面看了看。院子里很暗,没有光,看不清来者是谁。她便推门出去,顺着楼梯往下走,便见沈晨亮站在楼下。   沈晨亮见了周若琦,便匆匆走来,待到她的面前,便压低声音道:“韩丹把阿锋的尸体抢去了。”周若琦冷笑道:“她要那尸体,便让她拿起。不就是一具尸体而已,反正人已经死了。”话音未落,便听见楼梯上传来徐冰洁的声音:“不。他是我孩子的父亲,要为他送终,也不该是韩丹那个女人。”   徐冰洁扶着扶手,跌跌撞撞走下楼来。周若琦赶紧扶住了她,道:“你这般不小心,到头来苦的还不是你和孩子。”徐冰洁摸了摸微微隆起的肚子,苦笑道:“这孩子命苦,还未出生,便没了父亲。嫂子,你行行好,把阿锋的尸体抢回来。”周若琦哭笑不得,他们如今无权无势,凭什么去跟别人争。但见徐冰洁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只得硬着头皮应道:“好,我试试看。”   周若琦嘱咐燕儿好生照顾徐冰洁,然后随着沈晨亮一起走出去   。早已没有汽车接送,路上叫了一辆黄包车,问了问价钱,居然讨价六十块钱。周若琦不舍得花这笔钱,只是摇头道:“这般漫天要价,也太狠了。”沈晨亮要掏钱,被周若琦挡了回去。周若琦道:“走一走,不到一个钟头,也就到了。”   真的走起来,便觉得路是那样的远。黑夜之中,没有路灯,不知是坏了,还是因为灯火管制。周若琦踩着高跟鞋,走了一段路,便觉得脚痛。她忽然有种时光倒流的感觉,仿佛回到了从前,她还未遇到孟柏衡的时候,每夜从百乐门下班,也是这样行走在黑暗之中,彷徨无助,不知前路通向何方。   然而,孟柏衡……周若琦想起孟柏衡,眼睛酸酸的。眼泪从眼角滑落,滴在黑暗之中,仿佛是流入大海的水滴,瞬间消失不见。   韩丹的家已经装饰成一个灵堂。远远的,便听见哀乐声,一个女声反复唱诵着南无阿弥陀佛。走进了,便见白茫茫的一片。在这一片白茫茫之中,有一块黑,便是阿锋的棺材,以及一身黑色丧服的韩丹。   韩府里的人,多半是吴承浩旧日的手下。周若琦从他们面前走过,看见一双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她,不免吊着心。韩丹跪在棺材钱,一边流泪,一边烧着纸钱。周若琦走近了,唤了一声:“韩老板。”韩丹抬起头,瞥了周若琦一眼,淡淡道:“孟太太,你终于来了。”   周若琦环视四周,目光最终落在棺材前的牌位上,见上面对阿锋的称呼,居然是夫君,不免有些无奈。她对韩丹道:“韩老板,我冒昧前来,只是为了要回阿锋的遗体。他是乾帮的人,理应回到乾帮去。”韩丹站起身来,冷笑一声,道:“乾帮?乾帮早就毁掉了,现在哪里还有乾帮。”周若琦想要再说什么,但韩丹摆了摆手,道:“你不用多说了。来人,送客。”   几个黑衣大汉走上前来,一脸凶相,对周若琦道:“孟太太,是你自己走出去,还是我们把你请出去。”沈晨亮上前一步,挡在周若琦的面前。周若琦扯了扯沈晨亮的衣角,轻声道:“沈医生,我们走吧。”   刚走出韩府的大门,便听见里面传出一声枪响,随即是一阵喧闹。周若琦回转头去,透过花园里的树木,看见门厅里的人们一副焦急的模样。沈晨亮让她站在墙角,不要走动,自己跑过去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周若琦站在那里,只觉得身边冷风阵阵,有一股寒气从地上冒上来。她有些怕,因为阿锋生前,她对他并不好。如今与他的尸体隔得那么近,她不免有些发毛。等了一会儿,见沈晨亮跑回来,她赶紧上前,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沈晨亮蹙   眉道:“韩丹自杀了。留下遗言,要跟阿锋葬在一起,不许阿锋的尸体被乾帮的人抢去。”   周若琦愣了许久,方才苦笑道:“韩丹这也算是殉情了。”顿了顿,又道:“我们回去吧。”两个人顺着黑漆漆的马路走着,沉默不语。没有月亮,亦没有星星,纯粹是一团黑。沈晨亮忽然开口道:“这么多事,最终的赢者,居然是龚嘉诚。”周若琦抬头,看着沈晨亮,不解:“你说的这些事,是指什么?”沈晨亮叹息道:“我在医院,道听途说了一些事。据说是吴承浩想要除掉龚嘉诚,派人袭击,再把罪名嫁祸给孟先生。谁知龚嘉诚死里逃生,侥幸活了下来。他认定孟先生是害他的人,所以一心复仇。除掉龚嘉诚的计谋,是韩丹替吴承浩想的。到头来,龚嘉诚复仇,杀死的第一个人,便是她最爱的阿锋。”   周若琦的眼眶又湿了,她强忍着眼泪,笑道:“这么说来,最倒霉的人,还是孟柏衡。担了一个杀人的虚名,被当做仇敌,死得太冤。”沈晨亮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孟先生的遗体还未找到,说不定他只是受了伤,目前正在哪里养伤。”   其实这话正是周若琦心里所期盼的,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便觉得那么得虚无缥缈,仿佛更不实际。她笑了笑,道:“但愿吧。” ☆、第五十四章   在弄堂口,与沈晨亮告辞。就着微弱的光,独自走回去。周若琦一路上都在担心,该如果把这个结果告诉徐冰洁。她一想起徐冰洁那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便觉得心烦,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孩,该如何承受这份残酷的现实。   推开院子的门,迈过门槛,走了进去。燕儿一直站在院子里,一副焦急的样子,见了周若琦,便跑上前来,哭丧着脸道:“太太,你快去看看小姐吧,她不太对劲呢。”周若琦一听,赶紧跑上二楼,推门进去,见徐冰洁静静地坐在床边,不见有什么异样。她转头,看了燕儿一眼,使了一个眼色。燕儿推了推周若琦,道:“太太,你同小姐说说话,便会明白的。”   周若琦走到徐冰洁的面前,笑道:“冰洁,你在想什么呢?”徐冰洁抬起头,在这一瞬间,周若琦察觉到她的眸子,黯淡无光。徐冰洁笑了笑,道:“嫂嫂,哥哥还没回来吗?”周若琦一愣,缓缓道:“你哥哥他……”徐冰洁打断周若琦的话,道:“阿锋向我求婚了,哥哥会答应吗?一会儿哥哥回来,我要跟阿锋一起求他。嫂嫂,你替我求求哥哥,好不好?”   无神的眼眸,虚无的笑容,周若琦看着徐冰洁,心里凉了一大片。周若琦心想,徐冰洁大概是疯了。不过,这样也好,总比她受不了打击,学着韩丹的样,为阿锋殉情的好。周若琦哄着徐冰洁,让她睡下,又吩咐燕儿好生照看着。   翌日,周若琦带着徐冰洁,去了沈晨亮所在的医院。沈晨亮替她们联系了一位有名的精神科大夫,检查的结果,令周若琦感到沉重。   的确是受了打击,才变成这副模样。一开始便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自己骗自己,这一切不是真的。强撑着,想要熬过这个难关,但终究还是败给了悲伤。   周若琦带徐冰洁回家。不舍得坐黄包车,就手拉着手,两个人缓缓地走着。徐冰洁一路上都在说阿锋和孟柏衡的事,周若琦强笑着,编造种种假话,安慰徐冰洁,让她开心。她看着徐冰洁的笑脸,忽然觉得疲倦。若她也能像徐冰洁一样,那该多好。从前,有孟柏衡的保护,有阿锋的疼爱,当一切都失去后,还能活在自己的臆想空间里,什么都不管。   可是,生活还得继续。   周若琦算了算自己和周家的钱,所有的财产加起来,最多只能支撑一两年。她想到那家丝绸厂,这是她仅剩能够谋生的产业。她想靠丝绸厂来发一笔财,回到锦衣玉食的生活,可她根本就不懂经营,再加上厂里的人都各怀鬼胎,所以月月亏损。她实在支撑不下去,想了许久,终于狠下心,把丝绸厂卖掉。由于不了解行情,在卖厂的时候,有亏损了一大笔钱。   日历一日撕一页,待到孟柏衡生日的那一天,   周若琦不免觉得心酸。她替他挑的礼物,藏在箱子的底部,不知何时才能再拿出来。她不敢看,生怕看了就会落泪,她不能落泪,还不到落泪的时候,她必须支撑下去。   八月二十七日,美军三架飞机轰炸上海市区、吴淞等地的日军。   周若琦发现自己怀孕了,还不到两个月,是孟柏衡的遗腹子。她不免有些感慨,在他身边的时候,迟迟没有孩子,如今他不在了,她却有了孩子。她原本打算重操旧业,回百乐门去当舞女,赚些钱,养活家人。可这样一来,她只能养胎,不能赚钱了。   想要再找出路,可她除了当舞女,竟毫无谋生的法子。好在沈晨亮一直照应着他们,又有些乾帮过去的子弟,时常送些钱和生活用品,这一大家子人才勉强度日。   十一月十日,江湾机场、龙华机场、高昌庙军用仓库和停泊在黄浦江中的日军军舰都遭到了美军飞机的袭击,而日军之手进行零星高射炮袭击,并未升空应战。   十一月十一日,又是美军飞机的空袭。西区市民被炸死两人,受伤十一人。   就在美军飞机的空袭声中,徐冰洁的孩子出生。是一个男孩,又瘦又小,有些营养不良的样子。周若琦没有钱请产婆,接生还是让燕儿去叫了沈晨亮。孩子出生之后,沈晨亮一直抱在手中,满脸的疼惜。   周若琦的肚子也大了,她忙碌了半天,早已疲惫不堪,撑着腰,慢慢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沈晨亮抱着孩子,走到她的面前,开口道:“孟太太,我有个不情之请。”周若琦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沈医生,这些日子以来,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养活这一大家子人。还有冰洁,都是因为你,才活到了今天。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便是。”沈晨亮低头看着孩子,道:“我想娶冰洁。”   其实,这正是周若琦所期盼的。如今徐冰洁疯疯癫癫的,只会是她的负担,若沈晨亮愿意娶,那再好不过。这样看来,徐冰洁精神上的不稳定,正好是一个契机,免得她哭哭啼啼地念叨着阿锋,不肯另嫁。   周若琦微笑道:“沈医生,你可知道,冰洁目前的精神状况并不是很好。”沈晨亮点头道:“我知道。我是一个医生,了解她身体的状况,她的这种病,可能一辈子都好不了。但是,我爱她,我想要照顾她,以及她的这个孩子。”   话已至此,周若琦无需多说。   沈晨亮与徐冰洁的婚礼办得很简单,非常时期,没有什么排场,来客都是至亲的人。徐冰洁穿着白色婚纱,这件婚纱还是由周若琦婚礼上穿过的婚纱改的。周若琦看着徐冰洁,抚摸着自己的肚子,鼻子酸酸的,差点哭泣。   新郎亲吻新娘的时候,沈晨亮哭了。周若琦坐在一旁,她知道沈   晨亮为徐冰洁付出了太多,并且这付出还在继续。她再次感慨徐冰洁的幸福,即使没有了哥哥和爱人,还有一个默默付出的沈晨亮。   周锋和徐冰洁的孩子,取名为沈吟曦。 ☆、第五十五章   周若琦的孩子出生在大年初五。按照江南人的习俗,是财神菩萨的生日。若是从前,孟柏衡还在的时候,肯定会为这孩子的出生而庆贺,只是他如今不在了,这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冷冷清清地降临在这个世界。   孟柏衡的尸体,一直都未找到。周若琦时常想,会不会,他真的没有死,而是隐藏在一个没有人知道的角落,静候时机。她想得多了,便觉得自己也疯了,就像徐冰洁一样,不肯接受事实,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之中。   孩子满月之后,周若琦便让周太太和孟母轮流领孩子。家里的每一分钱都要谨慎使用,她没有了退路,重新回到过去的窘迫之中。待她出了月子,便盘算着该如何赚钱养家。沈晨亮替她介绍了一份工作,是给一户人家当家庭教师。她有着很好的外文功底,每天下午教小孩两个钟点。待到晚上,依旧回到百乐门当舞女,跳大半夜的舞,托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里。   夜静得可怕。偶尔传出虫鸣声,细微的,隐没在墙角。周若琦轻轻地走到二楼,推开房间的门,来到孩子的床边。看着孩子的睡脸,她感到安慰,觉得所有的辛苦都不算什么,她心甘情愿。   日子便一天一天地过下去。   美军的飞机依旧持续地轰炸上海。上海的各家影剧戏院都放映有关防空的电影和幻灯片,伪上海特别市人心惶惶。人人都说日军快要败了。   八月十五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   周若琦抱着孩子,强忍着眼泪。她是高兴,因为讨厌的日本人终于要滚出中国的地盘。同时也是难过,因为她想起了孟柏衡,若他能看到日本人的惨败,不知有多么高兴。   日本投降后的一个早上,周若琦在睡梦中被人推醒。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见周太太站在床边,对她道:“有一对夫妇来找你,说是从湖州来的。”周若琦想了想,亦想不出她在湖州还有什么熟人。匆匆换了一件衣服,从楼梯上走下去,见那对夫妇站在天井里。男的穿着中式长衫,洗得发白,但一尘不染,腰板挺直,颇有旧式文人的风范。女的一身素白旗袍,亦是旧的,圆脸,气质淡雅,眼神如月光一般清凉。   周若琦走上前,问道:“你们是来找我的?”那男的微微欠了欠身子,微笑道:“我与孟先生是故友。几年前,我把几箱古籍托付给了他,让他替我保管。如今日本人败了,我来取回那些古籍。”   几箱古籍物归原主。原来这男子是王家的二少爷王敬轩,另一位则是他的妻子林雅书。日军入侵,掠夺古籍,为保住藏书楼的古籍,夫妻二人将其拆散,以免被抢。他们来到上海,发现孟公馆已经易主,打听了许久,才找到周若琦目前所住的地方。   送走了王氏   夫妇,周若琦也算了了一桩心事。这些古籍,孟柏衡曾拜托她照管。她也曾将这些古籍忘记,差点就留在了任涛的手里。若孟柏衡还在,与老友相聚,不知有多么畅心。   几日之后,周家又来了一位客人。   周若琦正要出门,去给女学生上课,才走到巷口,迎面遇到了张璐。张璐还是老样子,风情万种,不知又以何种身份做掩护。周若琦在巷口的小店里,给女学生家挂了电话,请了一次假,然后请张璐进屋。   张璐坐在客厅里,架着二郎腿,手抵在下巴上,微笑着看着周若琦。周若琦在她对面坐下,问道:“张姐,你找我有什么事?”张璐笑道:“听说你又回百乐门跳舞去了?”周若琦点头道:“是。我也没办法,一大家子人需要我养。”张璐道:“如今形势不好。虽然日本人走了,可内战在即。国民政府假意谈判,却积极抢占地盘,准备再次发动内战。最吃亏的,还是老百姓。物价飞涨,民不聊生,就连生命都没有保障。”周若琦看了张璐一眼,笑道:“张姐,你是想让我替你们做事吗?”张璐摇了摇头,从手提包里掏出两个信封,递给周若琦,道:“一个信封里装着钱,一个信封里装着船票。后日上午,这艘轮船将启程去香港,你可以带着你的家人一起走。”周若琦接过信封,问道:“我在香港人生地不熟,该如何生存?”张璐笑道:“你到了那里,自然会有人接应你。凭你的姿色和舞技,香港那么多舞厅,还怕没有你的生存之地?”   周若琦感到奇怪,为何张璐要资助她去香港。张璐见她不信,又笑道:“这是一个赌。你敢不敢跟我赌一赌?”周若琦拿着信封,掂量着信封里的钱,想了想,下了决心,笑道:“好。我就陪你赌一赌。”   行李准备地仓促,但还是装满了好几个箱子。周家的房子拜托给沈晨亮,让他照管,以便将来回上海的时候再次入住。   沈晨亮送他们去码头。天微微亮,路上几乎没什么行人。沈晨亮从他同事那里借了一辆小汽车,载了行礼,又载了两个老太太和两个孩子。周若琦抱着孩子,坐在副驾驶座上,看着马路旁的建筑。这是她自由生长的地方,她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如今要离开了,原以为自己很干脆,没想到依旧是个俗人,恋恋不舍。   这里是她和孟柏衡曾经一起生活的地方。   轮船驶出港口,缓缓地往南边去。周若琦安顿好家人,只觉得船舱闷热,便抱着孩子,走到甲板上去。海风吹拂,依旧能够看见远处的码头,有人在挥手,不舍离去。送她的人,大概已经不在了。她的胸口有些难受,仿佛快要晕船,脑子也昏昏沉沉的,脚底发软,就像站在幻觉之中。   周若琦叹息   一声,回转身来,见一个男子站在她的面前。一双深得不见底的眸子,黑黑的,仿佛千年古潭一般,薄薄的嘴唇向上仰起,带着一丝戏诌的微笑。   周若琦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呆呆地望着他,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   他笑了,伸出手,拍了拍她的头,道:“怎么了?看到鬼了?”   她忍不住落下泪来,道:“你……你不是已经……他们都说你已经死了。”   孟柏衡笑着把周若琦搂紧怀中,他低下头,望着他们的孩子,又望着周若琦,微微笑道:“我怎么舍得让你独自一个人。” 【本书下载于书本网 http://www.bookben.cn/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书本网http://www.zaxsw.org/】 rg/】